这个故事是关于James的,他一开始是个面包师,到后来也是个面包师,这中间发生了不少事。
James是中国人,他给自己起了这个英文名,这让他感觉自己很独特。他大学读的是历史专业,毕业后做了一个面包师。
和大多数人一样,James从日常小事中寻找快乐和意义:啤酒、体育赛事、电影类型片、社区超市每月一次的促销活动……和所有人一样,James难免会无聊,有时从面包店下班回到家里,他什么都不想做,感到心里很空,没有东西填补。他有时候会问自己,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这是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一个TED演讲改变了他的生活。他在网上看到了这个视频:《你远比你想象的更为优秀》。视频中的女人衣着得体,妆容精致,侃侃而谈,她分享了她达到的不俗成就:她是如何通过一系列努力从一个无助的单亲妈妈成长为一家上市科技公司的CEO。“你远比你想象的更为优秀和强大。”她是那么气宇不凡,“只要你知道你想做的是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说的就是我,他心想,绝对是我,我的才华不可能只是做一个面包师,我想成为的是什么呢。电影,这个词闪过他的脑海,对了,电影,导演,我要成为一个导演。很快,James辞掉了面包店的工作,报了一个导演学习班。
学习班改变了他的生活。和他一起上学习班的一个女孩,丽丽,有一次问他有没有看过大卫·林奇的电影,James摇摇头。“大卫·林奇拍的电影很牛,他是当今为数不多的电影艺术大师之一。”丽丽脸上难掩仰慕之情,“你真该看看他的电影。”
James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周末,他去了一趟音像店,告诉了柜员他寻找的导演,柜员找给他两张碟:《橡皮头》和《妖夜慌踪》。“品味不错,兄弟。”柜员说。
他当天晚上就看了《橡皮头》,一部黑白电影。电影中奇怪的情节和怪力乱神的视听呈现让他不明所以。奇怪,他想,非常奇怪的电影,和我以前看过的电影完全不同。对于这部电影,他感到很不解,看完之后心头痒痒的。白天,这部电影的场景总是浮现在他脑海中,一直纠缠着他,第二天晚上,他又看了一遍这部电影。绝妙,他心想,这是一部绝妙的电影,同时又不可言说。他有些亢奋,虽然已到深夜,但他毫无睡意,他随即打开了《妖夜慌踪》,饶有兴致地一口气看完。
大卫·林奇的电影改变了他的生活。不久之后,他又去了一次音像店,买回来许多林奇的电影,一部接一部地看。好几部电影加起来十几个小时,他连续不停地播放,从第一天下午一直看到第二天下午,他感觉好像只过了几小时,一点都不累,完全没有觉察到白昼和黑夜的切换。神奇的体验,他想,感觉不像是在看电影,而是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而创造出这个世界的人,对于他而言无疑是最神秘、最伟大的。我本来也可以成为这么伟大的人,他想。当天晚上他一直无法入睡,他觉得公寓外面的城市噪音很大,吵得他睡不着,几乎整晚,他一直盯着天花板上斑驳暗淡的光影。
通过层层人际关系,James得到了阿雷的联系方式,后者是一个极客,从计算机学院毕业后做过几年软件工程师,辞职后一直单身独居,时不时搞一些无人问津的科技发明。在电话中,James告诉了阿雷他的诉求,后者说他的需求可以被满足,随即两人便约定几天后在阿雷的住处详聊。
几天后,两人见了面,James告诉了阿雷这几年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尤其是最近几个月在他的生活中出现的巨变。随着聊天的不断深入,James终于主动提起了那个东西,那个神奇的机器,那个能完成他愿望的宝贝。阿雷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领着他去车库,找出了那个东西给他看。
机器的构造很简单,中间是一块立方体,表面是金属涂层,上面有一个按钮,两段导线从立方体往外延伸,端点处是吸盘。“使用方法很简单。”阿雷语调轻松熟练,似乎不是第一次介绍这机器的用法,“把正向的一段吸附在你的头部,另一端吸附在对方头部,然后按下按钮就完成了,即刻生效。”James眼眶湿润了,他忍住喉咙哽咽的感觉,小心翼翼地确认:“这样我就可以进入对方的身体,成为他,是吗?”他用期待的眼神望着阿雷,阿雷点了点头。
交换机(阿雷这么给它命名)改变了James的生活,他变卖了自己所有的东西,很快,他便乘坐去往美国的飞机,离开了他以往的一切。
这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和阿雷在同学聚会上见到了对方,几句寒暄之后我们问了问彼此的近况,得知我做了一名作家后,阿雷随即邀请我出去喝一杯。“我有个故事想讲给你听,”他说,“你说不定可以写一写。”我们去了酒吧,几口啤酒下肚后,阿雷便和我讲述了James的故事。
“然后呢,”我问道,“后来James怎么样了?”
“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他说着,拿出手机,“大卫·林奇几个月前宣布息影,决定以后不再拍电影了。”他把手机递给我,指着上面的一篇文章,“看下这个。”
文章标题叫《电影传奇大师告别荧幕,转身成为面包艺术家》。文中,面对记者的提问,大卫·林奇袒露心声,“面包无疑是我一直忽视的艺术,就在那形状各异,风味不尽相同的个体中,蕴藏着逻辑和智慧……面包是一个个自洽且完满的系统,是丰富且美丽的宇宙……我感到我之前制作的所有电影,在面包艺术面前都不值一提……”
看完文章,我陷入了思考,沉默良久。
“有意思的故事。”我说,“蛮值得深思的。”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阿雷说,“一种是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另一种是讨厌自己的人。”
“那你觉得James是哪种人呢?”我问。
他笑了:“等你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你可以把这个问题抛给你的读者。”
我微笑着点点头,回想着James的故事,不过很快我发现自己的思绪转向了另一件事,也许看完文章后那个念头就一直隐秘地盘旋在我的脑海里了。
“关于你发明的交换机,”我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那么刻意,“你只做了一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