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早点摊的王大爷端着个搪瓷缸子喝粥,缸子“哐当”撞在桌边,掉了块瓷的地方露着黑铁——那瞬间,我盯着缸子上模糊的“福”字,忽然就想起外婆的老茶缸,想起她捧着茶缸追在我身后,喊“妮儿,慢点跑,别洒了糖水”的样子,喉咙一下子就发紧。
那茶缸是外婆四十岁生日时,外公托人从县城捎回来的,白搪瓷底,红漆印着“劳动最光荣”五个字,字早就褪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像被水泡淡的胭脂。缸口磕了个月牙形的坑,是我六岁那年抢着喝糖水,没拿稳摔的,当时我吓得直哭,怕外婆骂,她却只是捡起来摸了摸我的头:“没事,缸子结实,你没烫着就好。”缸柄断过一次,外公找了截粗铁丝,歪歪扭扭缠了两圈,铁丝磨得发亮,我总爱攥着铁丝柄晃悠,说“像小火车的把手”。缸底积着层淡淡的茶垢,外婆说“这是‘老底子’,泡出来的茶才够味”,每次洗缸子都只轻轻冲两下,舍不得搓掉。
我记事时,那茶缸就没离过外婆的手。每天天刚亮,她就把茶缸放在灶台上,倒上刚烧开的热水,泡上她自己晒的野菊花茶。水“咕嘟”冒热气,菊花在缸里慢慢舒展,黄灿灿的浮在水面,香得我总凑过去闻。外婆怕烫着我,就把茶缸放在窗台上晾,等水温了,倒小半缸给我:“慢点儿喝,败火。”我捧着茶缸,小手攥着铁丝柄,烫得直换手,还是“咕咚咕咚”往下咽,菊花瓣粘在嘴角,外婆就用手背给我擦掉,笑着说“小馋猫,喝急了会呛着”。
夏天的茶缸最“凉快”。外婆会把茶缸装满凉白开,裹上块湿毛巾,放进院角的井里泡着。等我从外面疯玩回来,满头大汗,她就捞起茶缸,“啪”地放在石桌上:“快喝,冰得很。”我捧着茶缸,缸壁凉得渗手,水喝进嘴里,从喉咙凉到肚子里,舒服得直跺脚。有次我趁她不注意,把茶缸里的水倒在地上,想玩“踩水花”,结果茶缸滚进泥里,沾满了土。外婆没生气,只是拿井水把缸冲干净,重新装满凉白开:“玩归玩,别渴着自己。”我看着她蹲在井边,后背被太阳晒得通红,心里忽然有点酸,乖乖把水喝了个精光。
冬天的茶缸是“暖手宝”。外婆总在茶缸里装着热粥,外面裹层厚棉布,揣在怀里。我放学回家,手冻得通红,她就把茶缸塞给我:“先捂捂手,粥还热着。”我捧着茶缸,棉布的暖混着缸子的热,慢慢渗进手里,再喝一口粥,米香混着红枣的甜,暖得胃里熨帖。有次我着急去玩,捧着茶缸跑,粥洒了大半在棉袄上,我怕外婆说,站在原地不敢动。她却只是掏出帕子,给我擦棉袄上的粥渍:“没事,粥洒了再盛,棉袄脏了再洗,别冻着就行。”
农忙的时候,茶缸就成了“干粮罐”。外婆去地里割麦子,茶缸里装着馒头和咸菜,挂在锄头把上。中午歇脚时,她坐在田埂上,掏出馒头,就着茶缸里的凉白开吃。我跟在旁边,抢着要吃馒头,她就把馒头掰一半给我,自己啃剩下的硬边。有次我看见她茶缸里的咸菜只有几根,馒头也干得掉渣,就把我的半块馒头递过去:“外婆你吃,我不饿。”她却笑着推回来:“咱娃正在长身体,得多吃点,外婆不饿。”我看着她把硬馒头嚼得费劲,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后来我上了小学,要带水杯去学校。妈妈给我买了个新的塑料杯,粉嫩嫩的,我天天背着,再也不用外婆的老茶缸了。有次外婆把茶缸洗干净,装了满满一缸糖水,想让我带去学校,我却皱着眉说“这缸子太旧了,同学会笑我的”。外婆的手停在半空,茶缸里的糖水晃了晃,她愣了愣,只是把茶缸放在灶台上:“行,那你带新杯子,别渴着。”那天晚上,我看见她坐在院子里,手里摩挲着茶缸上的“劳动最光荣”,眼神愣愣的,没说话——我知道,她是心疼那只陪了她十几年的茶缸,也心疼我嫌它旧。
上初中那年,我去镇上住校,很少回家。每次打电话,外婆都会说“我给你留了野菊花茶,装在茶缸里,等你回来泡”。放假回去,一进门就看见茶缸放在桌上,里面果然装着晒干的野菊花,黄灿灿的,还带着点阳光的味道。外婆说“这菊花是我自己去后山摘的,比买的香”,说着就给我泡了一杯,茶缸还是那只旧的,铁丝柄依旧发亮,喝在嘴里,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去年外婆走了,我回老屋收拾东西,在灶台边的柜子里找到了那只老茶缸。缸口的月牙坑还在,铁丝柄缠得牢牢的,缸底的茶垢没了——妈妈说,外婆走前,特意把茶缸洗得干干净净,说“给妮儿留着,她以后还能用”。我把茶缸抱在怀里,凉丝丝的搪瓷贴在胸口,忽然就想起她捧着茶缸追我的样子,想起她用茶缸给我捂手的样子,想起她把馒头掰给我的样子,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缸子里。
现在我的书桌一角,就放着外婆的老茶缸。有时候我会用它泡杯菊花茶,看着菊花在缸里舒展,闻着熟悉的香味,就像外婆还在我身边,笑着说“慢点儿喝,别呛着”。有次朋友来我家,看见茶缸说“这缸子都旧成这样了,还留着干啥?”我笑着说“这里面装着夏天的井水凉,装着冬天的热粥暖,装着外婆的糖水,装着我小时候的日子——扔了,我就找不着外婆了”。
其实我知道,那只老茶缸早就不是普通的缸子了。它盛过春天的野菊花,装过夏天的凉白开,泡过秋天的红枣茶,温过冬天的热米粥;它见过我疯跑的样子,听过外婆的唠叨,也装过我们祖孙俩的悄悄话。每次摸到缸口的月牙坑,攥着磨亮的铁丝柄,我就像摸到了外婆的手,就像听见她在喊“妮儿,慢点跑”。
不管走多远,不管过多少年,只要这只老茶缸还在,我就知道,外婆的爱还在,那些暖烘烘的、带着茶香的日子,也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