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人的年,是从农历腊月二十四就开始算的了。医院里的病人也从这一天起陆陆续续办理出院手续回家,父亲的病房终于只剩下了唯一的他。
而母亲,早在进入腊月中就开始盘算如何安置父亲的新年。尽管父亲病情算是稳定,但经历了他十二月下旬的第二次脑出血,家里上上下下都变成了惊弓之鸟,再不敢有半点差池。母亲四处商量,并努力说服了躺在病床上意识清晰的父亲之后,决定:一家大小,在医院陪伴父亲过年。
难得南昌腊月的天气,经历了大寒前后的阴雨,终于在除夕前两天晴朗了起来。院子里有一处红梅次第绽放,衬着天的蓝和阳光的暖,日渐一日地在枝头热闹着,每天去医院前总会去拍了带给父亲看。
父亲却是日复一日地寡言着,偶尔就着你的热切漫不经心地回复一两句,更多的时候眼神似乎空洞又似乎若有所思地盯着远处,看不出太多的悲和喜。有旧日的同事或相熟的后辈来医院探看,眼神里才会流露出欣喜,很快回忆出那人的名字,告诉他:“我好很多了,谢谢!”
除夕下午,照常给父亲擦洗完毕,没再让他穿病号服,换上特意从家里带来的羽绒衣裤,和母亲一起用轮椅推着他往院外阳光处散心。医院四周的街道洁净而冷清,素日里人头涌涌的各色小店早都歇了业,两旁路树上挂着红红火火的灯笼和中国结,透出一些节日的暖来。
让父亲母亲就着街景,拍了几张笑着的照片,发给远在京城、武汉、金华、温州的姨姨、嬢嬢、舅舅们,安顿他们日夜记挂的心。
父亲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我念给他的文章,很快就又昏昏入睡了。
夜色悄然升起时,哥哥、嫂嫂、侄女风风火火地带着饭桌、锅碗瓢盆以及在家烧好的几样菜来到病房,一起来的还有嫂嫂年近九十的老母亲和其他几位晚辈。老老少少齐齐动手,一下子就把病房布置得有了几分家的感觉。近四个月来父亲第一次坐在饭桌旁,和家人们一起吃饭(尽管他仍旧无法自己独立进食),脸上的笑容终于多了起来。
和侄女轮流着给父亲喂好饭后,父亲就笑眯眯地坐在那看着大家 喝酒、吃菜、抢红包地闹腾。见他好奇,也抓着他颤巍巍的手点开手机按键,感受一下。 不敢劳累久了,很快扶父亲在病床上斜躺下来,病房里的晚辈们一个个给父亲拜年,父亲乐滋滋地把一早给他准备好的红包塞进每个人的手里。
夜深些,金华嬢嬢家的表哥打来拜年电话,父亲居然很快转换成家乡话对答着,并执意要跟嬢嬢(他的百岁老姐姐)对话。姐弟俩隔空讲了几句之后,表哥告知:“妈妈耳朵不太好,其实已经根本听不清舅舅讲什麽了”。也许,姐弟情深的两个人,只是需要互相听到彼此的声音。侄女说:“爷爷快点好起来。我陪您去金华看姑婆哈!”父亲眼里会有光,然后,认真地点点头。 电视里的春晚欢天喜地着,而父亲,疲态着,很快进入到他的夜眠。
父亲病后,这是第三次回来陪护他。 仿佛进入一场持久的、韧性的战斗。第二次脑出血之后父亲的恢复和康复变得缓慢,没有第一次的惊心和揪心,也没有第二次回来一天天看到进步的希望和鼓舞。又一次从头再来,像呵护婴儿一样伺候吃喝拉撒,教他说话思考,却也深知他在一天天衰老着,再努力也不会回到从前。就会在心底深处感受到无力、无奈和疼痛。
母亲说:“有爸爸妈妈在的地方,才叫做家。”
独立在院子里的红梅树下,有暗香浮动上来,在夜的幽暗的深处。
2017年1月28日
大年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