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飞机晚点,我坐在大厅,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前所未有的宁静。我们的目的地都很明确,我要飞往非洲,在迪拜转机,我从不买直达。好像拖得越久,我就永不到达终点。第一次去非洲,碰到大选,街上混乱,人们拿着树枝和石头打砸超市,将点燃的火把投进汽车。我们住在一个别墅里,办公也在那里,一般不出门,代理每天六点准时送来一天的菜,我们就在那座院子里,日入日落,日复一日。公司为防止我们意志消沉,实行军事化管理。我的直系领导老胡,没什么爱好,每天就盯着我床看,我说,你在看什么。他说,你被子没有叠好。我拍了拍床指给他看说,我叠了。他说,你叠得不规整。我说,怎么才算规整。他说,方块,豆腐方块。我掀开被子,重新叠好。这样?他说,棱角要分明。我说,领导,我该工作了。他说,前面要平,折出棱角印。我说,老胡,我真的该工作了。他说,我那有几块方木,可以拿来垫上……老胡!老沈叫他,老胡一激灵,和我听到他的声音一样。过来老胡。老胡出去。你那是什么,平行四边形吗?我赶紧跑过去把门掩上,研究怎么在不盖被子的情况下又不冷。

过行李时,一阵骚动,排队的人唰唰并齐眼神,我跟随众人的反应,一顶顶红色从身边走过,她们挺直的曲线像是裁出来的,红帽,红唇,红鞋,还有裙子边内衬的红色,她们的脸庞就像这些红色一样,上扬,灿烂,如一股鲜血注入贫瘠的管道,很多人在拥挤,她们昂头挺胸直视前方,仿佛前方空无一人。我曾经有个女朋友,也是个空姐,在那时,准确地说是准空姐,高中时,我成绩不好,学校为了提升升学率,鼓励去学特长加分,我最好的朋友韩敖要去学美术,他一个亲戚在济南办了特长学校,专门培训学生考学,学费要三万。我说,我没钱。他说去找你爸要啊,你觉着你这成绩能考好学校吗?这可是一辈子的事,这点钱算啥?跟我去济南,那教得好。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去找我爸要,他不给,我就哭,说这是最后一次找你要钱,这关乎大学,关乎我之后的生活。我爸看着我,没说话,第二天把钱转给了我。当时他生意亏本,家里拮据,每天消沉。有天晚上大醉,他坐在我家堂屋的方桌旁,桌上两个盘子,一盘花生米,没动,一个盘子光的,还有些蚕蛹渣子,老家常年没人住,灯泡还是老式的,亮着昏暗的黄光,无力,没劲。我从外面回来,我爸扭头看我,手肘顶着大腿,想要用手托住下沉的脑袋,手肘像是按摩似的在大腿上搓来搓去,随时都要滑下来,可还是一直顶着,他看着我,眼睛藏在眼皮里露出一条缝,亮着黄光,他说,我可给你了,到时候别说我亏待你。我说,我知道,这次我一定好好学。这是我下意识的,之前他在外地,每次打电话都要唠叨,说我没妈更要争气,好好学习,将来挣钱了让你妈好好看看。我附和,好,好,我一定好好学习,祈祷赶紧挂掉,这月的生活费就来了。我不是没妈,我妈在外地跟了别人,她对我很好,暑假时老让我去她那,我都以不想出远门的理由拒绝了,其实是我爸不让我去。他们都没跟我说过他俩的事,我只是听我姑妈说,我妈半夜趁我爸睡着,拿起早就收拾好的行李跑了。说完我突然有点后悔,心疼面前这个男人,我说,爸睡觉去吧。我爸一转头,脸像陀螺似的在手掌上拧,努着嘴,半天憋出一句话,像是吹笛似的,睡你妈睡。说完,手肘噌地滑下来,我没反应过来,我爸的脸就砸在了盘子上,眼睛闭上了,吧唧着嘴,还在说什么,我看着他身体在凳子上缩成一团,皱皱巴巴,像一只蚕蛹。到了济南,韩敖没几天就现出了原形,他就是想逃出学校,找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玩,他家有钱,我跟着他胡吃海喝的天天在济南逛荡,教我的美术老师叫李冰,李冰评价,你这画的,近看细节多的乱眼,远看苹果不像苹果,罐子不像罐子,糊了,这不行,你得大大的色块把整体弄出来,考试时几千张画就扔在地上,批卷的老师一眼十张,一下出不来,分数肯定高不了。当时我想着我这才是艺术,那些标准全是束缚人的糟粕,期待着那个阅卷老师能慧眼识珠,明白真正好的东西,结果一语中的,我是说李老师,老师就是老师。联考没过,加不了分,我爸问我怎么样,我说反正上个大学没问题,他也没多问,他现在还觉我能上大学是因为美术加了分。我没高考,去考了一个大专的春招,学费一年一万,大专也是大学。我也是在这个学校里认识了惠鑫,学校办联欢会,学生会里的人都要帮忙,我们虽不同专业但都是学生会成员,在一来二去的琐碎中加了微信,那天,她站在操场的草坪上与人说话,脚上一双白鞋,牛仔裤,白色短袖,短袖的左胸上绣着一只张开翅膀的鹅,草坪上她长发披肩,几缕碎发搭在额前,那天有风,风一吹,碎发略过扬起的红唇飘向耳后,露出水一样的脖颈。

我美术联考虽然没过,但仍然画画,没过也不代表我画得差,是庸俗考试埋没了我。我觉得惠鑫是美的,美得独特,我的画也是美的,独特的美,美的事物应是共通的,美人是懂美画的。那天我鬼使神差地在我家窗台前将画板扭来就去,让阳光从侧面照向画板,阳光的方向就是我画中光源的方向,我把画拍下来发给她,画中前景是铁窗,铁窗左上方被红色的顶楼墙角占据,背景灰暗,墙角泛着被雨水和阳光剥下的墙皮,破旧,斑驳,我擅长这种毫无章法的细节。她回,后面的飞机是什么型号?我一愣,那是我在画时天空突然响起巨大的轰鸣声,我就在背景上点了几笔,藏在云雾之中。李老师说得对,我的画是糊的,连我自己都忘了。我咧开嘴,笑着回,播音747。

在意识里我没做成过什么事情,倘若有什么事情在我手里成功的话,主要是命运使然,或者我没在乎,不知怎么,我很难为在乎的事情努力,我更擅长接受。仅有的几件,小时候被奶奶劝说,给我妈打电话,嘴巴贴着话筒撕心裂肺地哭算一件,给惠鑫发微信算一件,骗惠鑫上床算一件。那时我们确认关系没多久,她远比我看到的热情,整天像一只兔子,和我在一起时说不完的话,离开我时做不完的事情,我像一根树桩,她来了就在我头上跳来跳去,她走了,我只能注视着她跳到树丛中。我害怕她就这么蹦跳着离开,留下我在原地等待腐朽。她给我的感觉是虚幻的,我迫切地想要占有她,像抽一支烟一样,刺激过后,即使烟雾弥散,未来的痕迹也会留在我的身体。周六,我和几个朋友喝酒,本想着一醉方休,结果来人都是成对的,就我自己傻愣愣的,被朋友哄抬着坐着对门的位置,就是所谓的主坐,喝酒时左右两旁,劝少喝点的,对饮的,搂搂抱抱的,我像是批斗大会的样品。小胖一边捏着女朋友的手问我怎么不叫惠鑫来,我说我他妈怎么知道是这种局。惠鑫前几天就给我发消息,学生会在周末有工作,不能出来玩了。那天我在一片欢声笑语中频繁地碰杯,小胖问我什么情况,有事?我说,别管,我醉后,给惠鑫打电话。小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点头。其实见到她时,我酒就醒了大半,这就是她的魔力,醒时让你醉,醉时让你醒,但我仍然按着之前的摇摆的步伐靠在她的身上走路,散场时,我算了时间,她来之后,宿舍也关门了,谁知道她来得很快,宿舍关门还有段时间。饭店在河边的巷子里,离大路有一段距离,我灵机一动,顺着歪斜的姿势一屁股坐在了一棵柳树下,手抱着,腿盘着,脸贴着,微笑着进入梦乡,脸被隔得生疼。临过圣诞,垂下的树枝上挂满彩灯,我像一只冬眠的熊,钻进了温暖的树洞中。惠鑫在旁边哭笑不得,说,你干吗。我仰头大喊,我要生根,我要发芽,我要跑在最前头!

惠鑫搀着我,我乘着遗留的酒精继续兴奋,变身醉拳大师,走着醉态的步伐,发着理性的力道,力道精准,不重不轻,刚好带动惠鑫和我的体重,方向看似混乱,实则步步行在线路中,即在丁字路口左边的私家小宾馆,我没带身份证,以我的经验,她也不会带,只能去那。在丁字路口前一切顺利,到了路口,惠鑫突然变得大力,把我拖向右边,我惊讶她竟然有如此的力气,我看清了我们的方向,大路尽头的豪泰酒店,我想提醒惠鑫我们应该去找一家私人宾馆,登记一下就可以,连锁酒店不给这种通融,但我是个醉人,不能这么条理清晰,有预见性。我还在想被拒之后怎么以一个醉人的思维给她普及这种知识,我们已经到了宾馆,惠鑫让我在沙发坐着,从包里掏出身份证,我心中暗暗竖起大拇指,不愧是秘书部的人,周到。

到了房间,我彻底释放了自己,惠鑫吓了一跳,喊着等会等会,我像只发情的公牛,浑身火炭一样烘热,口鼻喷着热气,将全身的力气送向自然。完事后,惠鑫躺在我胸口,手指摩挲着我的胡茬,企图在未净的胡茬中捏住根部,连根拔起。她说,明天一早我还有活动。我说,定闹钟,我送你。她说,你看我还能起得来吗!我说,我是不是弄疼你了。她说,看你身上。她一说我才意识到身上隐约的疼痛,我低头看,肩膀上有圆形凹槽,小臂一个个白色的月牙,我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觉得无比的畅快。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拼命地做事吗?我说,为什么。她说,为争取下届的学生会主席。我说,嗯。她说,这样面试的时候就有很大的优势,学校也会优先推荐。我说,嗯。她说,我妈就是空乘,可漂亮了,我从没有见过我妈这么漂亮的女人,真的,可惜,她年轻的时候爱上了我爸,一个修飞机的,我妈辞职,甘心在家操持。我爸走那天,我问我妈我爸去哪?我妈说,你爸的飞机修好了。我拉着我妈的手,看我爸收拾行李,他使劲往里面塞了几件衣服,用膝盖压着盖子,拉上拉链,他的行李箱很小,我那时八岁,玩捉迷藏的时候钻过,拉不上。我爸说,我只要这些,剩下的都是你的。我妈没说话,就看着他。我爸扭头看了看我,嘴唇动了一下,没张开,他不爱喝水,嘴总是黏的,每次我爸在家,总有一杯水放在他的桌子上,每次都是满的,走时还是满的。他就这么走了,提着他那个小箱子。我说,我妈也是这么走的。她说,那天以后我妈就经常盯着天空看,我也还跟着看,什么都没有,我问,妈你在看什么。大雁,我妈说。惠鑫说,可能从那个时候飞的梦想就印在我心里。我说,那只鹅?惠鑫使劲揪了一下我的大腿,我嘶的一声,她再次郑重地告诉我,那是大雁。我说,好,大雁。惠鑫突然张开双手,像是迎接什么,我要飞,不停地飞。我说,什么时候落地?她喊,我永远都不想落地。我说,总有累的时候吧。她猛地翻身压向我,那就立刻飞起来!

我突然意识到,她远比我有经验,相比之下,我的粗鲁像是着急要糖的小孩。她起身看着身下面红耳赤的我发笑,我有些局促,说,你笑什么。她说,你紧张什么,刚才的劲呢?我说,仓促了。她说,我会变身。她躬起腰,撅起屁股,压低脸庞,附在我的胸口。抬眼,说,变成一只冷血的母老虎。忽然低头狠狠地在我心脏上啃了一口。我吃痛,大声求饶,别咬我,我投降了。她保持着躬起的姿势,我这才看到,我的左手旁,她雪白的大腿上有一架飞机。我说,播音747?她眼睛通红,眼神锐利,像是要把我钉在上面,张嘴,两声厚重的吼叫响起,我听懂了,命令似的,上来,她说。我绕到她的身后,看着那架飞机垂直上升,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淹没在氤氲的云雾中。我挺起身,抓住飞机,按下腰身,进入她的身体。

通道弯弯折折,人们逐渐贴近,最后互相拥挤朝前奔去,我拉着行李,像是走锚的船,疑惑那个推着或者拉着我们的力量到底从哪个方向来,前方,阳光刺穿玻璃挤走了灯光,我看到机尾红绿黑三色条块,像是某种古老的鸟儿拔下的翅膀。机场走过的空姐点头向我致意,眼睛提到温暖的弧度,嘴唇鼓着,充满了水,泛着荧光,我走过时抽了一下鼻子,尽管航空公司规定不能喷香水,我还是闻到了一股暗淡的木香,我挑眉,猜对了,她就应该是非常喜欢香水的女人。我站在过道,一步一步地挪动,前方土黄色的袍子在一团死板的黑白色调中非常亮眼,一个和尚,刚刚坐定,在一片嘈杂中,手拿包浆木珠,单掌举到唇前,念念有词,没有声音。坐在旁边的妇人瘫在椅子上,扬起头眯着眼睛看,像是在看一场毫无笑点的喜剧。坐下后,后面的座位在打电话,声音很是愤怒:对,就很恶心你知道吧,他们那种人,一个月几千块钱,没有任何道义,就没有人性你知道吧,他跟你打交道就不跟你好好说话,到处打马虎眼想着坑你……我看着周围,人人淡着脸庞,坐到位子上才散出些许解脱的快意,我座位一排的最前方,啼声哇哇不停,偶尔突然爆发,攒足了劲头想要掀开这膨胀的顶棚。女人将孩子揽在怀里,不停变换姿势晃动,寻找着止啼的开关,噢哦咦哦地哄着,与和尚的嘴型一样。旁边的男人眼睛一直盯着手机,一手拿着手机,一手从脚下的包里掏出奶瓶递给女人,抱着胳膊扭向窗户。我想如果我和盛楠结婚的话,也许也是这副模样。

毕业后,我干过很多工作,大都是力气活,我学的计算机,在学校里基本没怎么学过,考试老师都是能过就过,一来学校暗地要求,二来省得以后补考找他。我知道我的水平,所以心虚,在上海,打开软件,大批高工资的销售岗位在等着我,我在里面选了一个工资最低的,是推荐租房的销售,每天在网上发布信息,把房子最好的照片放上去,价格低廉,有人问就说来晚一步租掉了,顺势聊一聊,能约出来,就热情地带他去看其他房子,当然要把房子说得好一点,能让客户跟着转,不满意就看下一家,客户大多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一天下来,就算没有满意的,也不忍心看你白干,差不多的就租了。一个月下来也能存些小钱,我不是个上进的人,但也得做些准备,毕竟,我还有一个父亲要养。一次,我将房子跟一个小女孩谈好价格,让她等二房东过来签合同,就走了。下午女孩给我发微信说我是骗子,说她签完合同,房东就找她要物业费,这是之前没有谈的东西。我说,那你还给。她说我们故意地坑她,让她签完合同没有办法。我知道她是让二房东唬住了,二房东膀大腰圆肥得像头熊一样,合同我看过,没有那东西。我找到二房东时,他正在给另一个住户签合同,我站在门口看着那坨弯腰签字的大屁股,说,把那个钱还给她。他站起身,挡住阳光,一皱眉,说,什么?我说,我的客户,物业费。他看着我,眼神上下扫视,像是在量我的个头,半晌没说话,转身把合同推给那个人,说,等会儿再说。我说,这我们没说过,我和她也没说过,把钱还回去。站在二房东身后的签字人一愣,把合同叠起来踹兜里,说,你们先处理事情。绕过二房东,挤着我出了门框。二房东看着那人走后,急在柜子里翻东西,突然顶了过来,咚的一声,我的头磕在墙上,脖子被掐住,我眯着眼睛看清了那个东西,是一个裁纸的小刀,挨着我的脖子,他说,你他妈的真没有眼力价啊,你算个什么东西,找我要钱!说话时,脸上的络腮胡根根立起,一根根刺,随着肌肉蜷缩,像个刺猬。我紧贴着墙,脚尖点着地,突然脚背抽筋,落了下来,刀子在脖子上划了一下,他吓了一跳,看了一眼伤口,继续恶狠狠地瞪着我,把刀子往下放了放。我说,把钱给她,不然这个伤口,没完。他的脸又拧在了一起,像是看到什么恶心的东西。他放开我,行,小子,你行,真他妈傻X。我把钱转了过去,那女孩收后说房子不想租了,刚交的押金也不要了,就当喂狗了。然后就把我删了。我知道,她把我跟他们一起归类了。

辞职后,我仍然在上海待着,白天到处乱转,找地方发呆,晚上喝得烂醉,最好醉到白天没力气起床,醒了就睡,再醒再睡,睡的天昏地暗,我经常睁开眼睛,看一眼被阳光照透布满油污的窗帘,情绪还停留在梦中,然后继续睡去,将现实世界拉进梦中又从梦中溺水,沉底,跳入现实。那点钱很快地被我花光,于是去送外卖,我跟每一个超时暴怒的客户解释我不是机器,机器算的是没有任何差池的情况下闯几个红灯到达的时间,可我总是会碰到出餐慢,堵车,修路,肚子痛……有个客户打断我,把外卖甩在地上,红色的汤汁流出来,瞬间充满塑料袋,他说,这还怎么吃,你为什么不提前上厕所,别跟我说那个,你干的就是这个,我理解你,谁理解我啊,我累了一天了是为了理解你吗?

盛楠是第一个听我说到肚子痛还能继续听我说下去的人,系统的算法之一就是优先的你派送过的区域,甚至精确到客户,形成点对点的送,让你逐渐熟悉,让熟悉的人更加熟悉,就能更快。盛楠就是我的一个点对点的客户,那段时间每到晚上十点钟,只要我在西鼎广场附近,手上没活,或者顺路,她点的外卖肯定会派送给我。她一个人在上海打拼,租住在一栋别墅的顶楼,最爱吃的是西鼎C栋二楼小吃街的韩式炸鸡,每次带一瓶啤酒。第一次超时时,她耐心地听我说完,笑着对我说没关系,她不急。第二次超时时,她还是那样笑着说没关系,扶着我的肩膀说,安全第一。第三次超时时,我实在不好意思,多给她买了瓶啤酒,她收下,让我等会儿,从厨房里拿出一块热乎的蛋糕。后来我只要有超时的迹象,就先紧着别人的订单先送,然后再送她的。最后一次超时,我多买了一份她第二常点的小龙虾,提着一打啤酒走进了她的房间。

我们谈了三年,从热恋到不温不火逐渐平淡,我的工作也稳定了下来,是盛楠的爸爸介绍的,他有一个亲戚在这家公司做高管,开始我听说要经常到国外出差,不想去,我的理由是这样我与盛楠聚少离多的,没了生活。他爸劝我,说男人要先有钱,这工作待遇不错,靠你那些杂七杂八的体力活,你们能有什么生活?他热心跟我讲这个工作各个方面的好处,出差方向是非洲,我决定试一试。工作两年,出差六回,那天我从香港转机回到上海市,一开门,黑漆漆的,墙角的餐桌点着蜡烛,餐盘中间缝隙里竖着一瓶红酒,这是她的小情调。液体下肚,头脑昏胀,我像之前一样把她抱回房间,准备行事时。她再一次提出想要结婚的念头。我使劲抬起头,说,再等等。然后一头砸在了她的胸口上,第一次察觉到原来她的胸很小,不够软。一双手把我的头捞出来,她手向外伸展着,像捧一朵鲜花似的将我的头捧上去,指甲上的钻石在闪我的眼睛。她说,每次你都说再等等!你到底在等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在等什么,就是觉得应该等一等。

那天之后,就再没见过盛楠,她并没有说什么,就这么消失了,几个月没有任何音信,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分手,不知道惠鑫在那时是否与我一样也有同样的困惑。

我不太会踢球,高中的时候跟着一群朋友追着球跑,想尽一切办法把球捞到怀里,然后甩开他们丢在地上,对准临阵以待的守门员,用把合脚的鞋甩飞的力气踹出。到了大学也不太懂规则,就听懂点的人的话,站在自己的位置,球来了跑一跑,没球就站着看,也能出一身汗,一瓶水下肚,畅快得很。那天,我是后卫,我老远看着小胖兜着肚子带球过来,两人跑过去截球,都被他甩了过去,我纳闷这胖子什么时候这么会踢了,到我这一关,我寻思给他来个下马威,我盯着滚来的球就下脚,也没什么方向,心想踢走就行,球踢走了,脚飞来了,胖子的脚踢走了球甩在我小腿的面骨上,我直接五体投地,瘸了。请假回家养了三个多月,学校都放假了,我在家时,惠鑫更忙了,一阵是调兵遣将的大姐大,一阵是拉投资的生意人,一阵是舞台施工的监理,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我们才能聊一会天,一聊就是学校的林林总总,我开始还出出主意,知道只是安慰作用,就多说些俏皮话逗她,后来她一直说,我就一直听,中间问些疑惑,证明我在一直听。开学后,小胖拉我去酒吧玩,说庆祝我回来。到地方已经有人开了位置,我俩在人群中挪开的两个屁股大的位置坐下来,我早还想胖子怎么那么大方,原来是别人的场子。众人喝酒,我就跟着举杯,几杯下肚,震耳的音乐也没那么难听了,自主在座位上晃。胖子趴到我身边,跟我指着身边的留着流行狼头的男人介绍,隔壁理工学校的学哥,渣男,胖子说。男人说,滚。胖子说,他马上毕业了。扭过头对男人说,哥,快走吧,嚯嚯多少小姑娘了都。男人笑着摆手,说,什么叫嚯嚯,你情我愿,分手就渣了,不能试了然后不合适啊,不试又怎么知道呢,不能是单纯求个欢啊,能不能发展那是之后的事,试了就得抱着不放啊,有时候你愿意人还不愿意呢。胖子竖起大拇指,说,看,有一套。男人说,前段时间,认识个姑娘,说是个护士,漂亮,主要是气质好,我见过那么多姑娘没见过这么有味道的,他举起酒杯晃了晃,琥珀色的液体起了浪,杯中撞了又撞。就像这玩意,男人说,那天约出来,吃了饭,哥们都没使什么劲,就拿下了,我去洗澡,出来一看,你们猜什么情况。胖子说,什么情况。男人说,他妈的自己脱光了,躬在床上,撅着屁股等着了。我说,这姿势我熟悉。男人说,事后我想留个联系方式,人不愿意,拿起衣服,走了,骚得狠,大腿上纹个飞机,让人怼的货。我一愣,说,什么飞机。男人说,就飞机啊。我说,大腿上,什么飞机。男人说,什么什么飞机,飞机啊。他扑闪着手腕,我说,什么型号。男人说,我操,什么型号,飞机能有什么型号?播音747?我呼地一下站起来,提起拽在手里的酒瓶,一个大跨步走过去,座位与桌子几乎挨着,中间隔着的腿像水草一样缠住了我,不知是踢在了谁的腿上,我仰面倒了下去。我操,喝多了,没事吧哥们!有人来扶我,我从一片挪动的闪光腿脚中看清,一个无脸的黑色狼头。人家是你情我愿,我为了什么呢,为了男人的尊严,人是投怀送抱,又哪来的尊严呢,他马上毕业了,走了,我知道惠鑫看上了阿联酋航空公司,等着校招,以她的能力,八九不离十了,走了,都走了,我需要把事情变得复杂吗?我被搀着坐起来,小胖揉着腿,说,怎么,蓄意报仇啊。我抓起酒瓶,扬在空中,与男人碰杯,操你妈的,刚才说的我有画面了,激动了,唉,哥,你说一手抓着飞机在后面顶,是不是感觉飞起来了。男人说,还得是玩艺术的,我一直没想起来怎么形容,对,就飞一般的感觉,哈哈哈。我一口扬了瓶中酒,说,让人怼的货。

飞机进入云层,一片海蓝,即使是在如今的时代,我仍然不敢相信我就这么轻易地升入万米高空,那可是天空啊。小时候,我躺在地上,沸腾的尘土飘进阳光,浮在我的脸庞,空旷的蓝慢慢下沉,像一个蠕动的漩涡,汹涌地滚下来,我想,那是天空的感觉。我看向窗外,温暖,柔软,那片蓝却像死物一样彻底归于沉寂。醒来时,一个金发的空姐正在发餐,她扭头朝着帘子里说了句什么, 推着上前走,另一个空姐小跑出来,一个熟悉的亚洲面孔,脸上挂满笑容,听人说话时,眉角上扬,随即再将嘴唇提高一个弧度,与其他深邃的眼睛不同,那双眼睛在没有工作时,她独自在车后倒着饮料,眼皮撘陇,像是要藏进浓密的睫毛里,但那始终上扬的嘴角提醒着每个看到她的人,她将随时被唤醒。金发在询问我前面的人,Red wine,那人说。我说,我们应该见过。她扬起眼睛,说,是吗,先生,这么有缘,什么地方。我说,好久了。她张着嘴看着我,将红酒递过去,突然撞到前面举起的手。那人大叫一声,她慌张地用英语向人道歉,金发赶紧拿出毛巾给他擦拭衣领,他站起身,扯着领口,说,怎么回事,毛毛糙糙的,上班还是聊天啊,这衣服怎么穿!她又用中文,一边点头一边道歉。我一阵厌烦,想说些什么,怕吵起来,将事情闹大,憋了回去。我多希望他看我一眼,也许能让他小声一点,可是他没有。他被金发围着走向卫生间,边走边琐碎着。她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笑容像是有拉环,突然提上去的,继续发餐,走到底,回到备餐间,始终保持。一会,一个年龄稍大些蓝眼空姐阴着脸走进帘子后面。一声啼哭刺破哄热的空间,飞机突然被吓到似的抖了抖,声音越来越大,女人试图用奶嘴堵住,换来一声积蓄力量的唔……哇。一双闪光的兔耳朵从帘子后面跳出来,一边说着兔子和婴儿能才能懂的语言一边跳着,旁边的男人配合着,说,看姐姐,看姐姐。孩子停止哭泣,我看着她摇着脑袋,每动一下,孩子就嘿嘿一声,她把耳朵摘下来送给孩子,看着孩子沉溺进一片闪光中,慢慢地钻进了帘子。我起身,走过去,帘子后面极其静谧,将身后热雾隔绝开来,她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面无表情。看到我,她的五官像是突然长出来的,展开,提升,弧度。我说,我想起来在哪见过了。她说,嗯?我说,我们学校的行政楼,七楼楼道,后勤办公室门口,你们需要拿东西,在那等老师,我们靠着窗台聊天。她说,抱歉先生,那您肯定是认错了,我恐高,四楼往上,从不靠窗台。我说,那你挺勇敢的。她说,过奖了先生。我说,一个人挺辛苦的吧。她张了张眼,第一次不是弹开,说,不辛苦先生,我热爱这份工作。我伸过手去摸她的脸,她用手挡住,笑容有些塌陷,她说,先生?我打开她的手,搂过去。她抓住我的胳膊,说,先生请自重。我甩掉她的手,突然加速,伸向那张无措的脸。她突然站起,锤开我的手,一巴掌打了过来。我反应过来,脸上热的。我说,这才对嘛。她愣在原地,那团精致的微笑终于散开,眼泪涌出,她捂着脸低声啜泣,泪水从指缝中流出,一直流到手肘,缀动几下,滴落下来。我突然一个趔趄,倒向一旁,泪水洒进我的眼睛,水光颤动,模糊中,我看到她也摔在一旁,忽然一下颠动,我的脑袋像是瞬间被抽空,我调整身姿,双脚落地,半蹲着猛地蹿向座位,扣上腰带,抓住她的手将她拖过来,抱住。我感觉到她肌肉的抖动,浑身颤涑,我松松臂膀轻轻地拍了拍。她突然转过身,像是要吃我似的,一口吞向我的嘴,疯狂地喘息,我们彼此互换着氧气。剧烈的颠簸,我感觉我的嘴被戳了几个洞,流出血来,我支吾着说,别咬我,惠鑫。她抬起头,红色乱涂在她的下半张脸上,像戴着口罩,她说,你叫谁?我说,你的大腿上是不是有一个飞机。她皱眉,惊恐地从我身上弹开,撞在顶棚。我的脑袋又一次被放空,惊讶她一下能跳这么高,她落在地上,光线在我眼中乱窜,我揉了揉眼睛,却怎么都揉不掉那层水光,我看着她逐渐缩小,头上凸起两个耳朵,下面两道猩红的光,那是眼睛,她侧身对着我,我看着她的左眼占据整个脑袋,下面,她蜷缩的腿,雪白的毛发上露出一堆红肉,一架飞机。我刚要起身,她积蓄力量的腿猛地蹬动,飞冲出去。我掀开帘子,四处寻找,没有身影,突然脚下一滑,仰躺着升入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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