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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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说,他二十岁左右的那些年,家家户户都面临着吃不饱饭的困境,就连烧锅用的柴火都极度匮乏。用他的话说:“那时候,人们顿顿吃的都是红芋面,哪像现在能吃上白面馍啊。”红芋干子成了那个年代的主食,几乎没有其他食物可吃。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许多人家甚至用红芋干子当作柴火烧锅做饭。我曾疑惑地问:“吃的都不够,怎么还舍得用红芋干子烧锅,这不是太奢侈了吗?”父亲无奈地摇摇头说:“哪是什么奢侈,这都是被逼得没办法,人总得吃口热饭啊。”

在那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下,许多看似不合理的决定,实则是无奈之举。这些做法在平常看来或许难以理解,但置于当时的环境,却又是理所当然的。

为了能烧火做饭,村子里的人纷纷前往外地买炭,我家也不例外。作为家中的青年劳力,又是老大,我爸毅然踏上了前往淮南的买炭之路。

1972 年,刚过完年的三月,大地尚未完全苏醒。小草才刚从泥土中探出脑袋,柳枝还未抽出新芽,麦苗初绽嫩绿,一片鹅黄之色。河水静谧,没有一丝波澜,整个世界仍沉浸在荒芜与灰黑的色调中,天气依旧透着丝丝寒意。不到二十岁的父亲,与他的堂哥周传点、周传魁、周传启四人,拉着两辆架子车,从后山桥三队出发,向着一百多公里外的淮南进发。

四人分成两个小组,我爸和周传点一组,共同拉一辆架子车;周传魁和周传启则拉另一辆。我爸回忆说,那天凌晨四点多,他们就早早起床,外面漆黑一片,寒冷刺骨。几人裹着破旧的棉袄,用绳子紧紧勒住腰间,顺着东湾地一路往东走去。快到杨村时,天才渐渐亮了起来。一路上,我爸和周传点轮流拉车,你拉一会儿,我拉一会儿,沿着杨村往东的大坝,朝着凤台的方向赶路。

当他们到达凤台淮河边时,已是晚上六点多,天色早已漆黑。几个人需要乘船渡河,询问价格后,我爸觉得太贵。周传点说:“一块钱,四个人,两辆车子,还贵吗?”我爸却坚持道:“贵。”于是,他们便和船家商量能否便宜些。经过一番软磨硬泡,船家终于松口:“八毛钱吧。”可几人还是觉得贵。船家无奈地叹了口气:“看你们几个小伙子,大老远跑来也不容易,而且也快到我收摊的时候了,就七毛钱吧。”几人推车上船。我爸坐在船上,看着行船后泛起的汩汩河水,不禁唱起了:“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公社的青藤连万家,齐心合力种庄稼;公社是个红太阳,社员都是向阳花······”

我忍不住说:“四个人费了半天劲,才砍下来三毛钱。”我爸却认真地说:“三毛钱可不得了,那时候够吃几碗面条了。”

过了淮河,他们来到了凤台县一个好像叫李莹孜的地方。我爸拉着架子车走在路上,只见道路上铺的全是石子,道路两旁种满了梧桐树。这些梧桐树粗壮高大,合抱的树干笔直地伸向天空。抬头望去,繁茂的枝叶在头顶交叉盘错,形成了一个绿色的屏障,几乎遮挡住了天上的月亮和星星。街道两旁有一些卖饭的小店。周传点惊讶地说:“快看,这是什么树,长得这么粗壮好看!这路也不是泥路,全是石子,下雨也不怕拉车。”说着,他跑到路边,围着树转了好几圈,还伸手抱住树干,惊叹道:“这树真粗,得有几十年了吧。”四个人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对眼前的一切充满了好奇。看到街道两旁亮着的灯光,他们更是新奇不已。我爸感慨道:“我们在家还点着煤油灯,他们这儿比我们早用上电了,虽然灯光不太亮,但也比煤油灯先进多了。”

他们在街道上边走边看,一路惊叹。从凌晨出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整天,十多个小时里,几人滴水未进。看到路边卖油条和稀饭的摊位,顿时馋得直流口水。我爸提议:“我们吃点饭吧。”于是,几人来到一个小摊位前。油条六分钱一根,稀饭五分钱一碗,每人吃了一根油条,喝了一碗稀饭,一共花了四毛多钱。我好奇地问道:“二十岁左右的大小伙子,就吃这么点能吃饱吗?”我爸无奈地说:“哪能吃饱啊,不舍得花钱呀,一分钱都掰几瓣花,能垫垫肚子就不错了。”

吃完饭,四人继续拉着架子车往南走。抵达淮南地界时,已是深夜。几人困得实在不行,便找了街边的一家小旅馆住下。说是旅馆,其实就是当地住户利用自家房子挣点外快。四人住宿花了一块多钱,房间破旧不堪,里面只有一个昏暗的小电灯泡,连张木板床都没有。老板抱来一大抱稻草,在地上摊开,他们把从家里带来的被子往稻草上一铺,脸也没洗,衣服也没脱,倒头就睡。

睡了大概两个小时,我爸醒来,赶忙叫醒其他三人。此时差不多是凌晨三点多,几人强忍着困意,拖着疲惫的身体,拉着架子车来到卖炭的地方。

他们先去了一户人家买炭,可这户人家存的炭总共才三百来斤,远远不够。接着又去了一家,存炭依然不多。四人从后山桥凌晨出发,一路奔波到现在,又是凌晨,二十多个小时,走了一百多里路,怎能就买千把斤炭回去呢?于是,他们向卖炭的打听谁家有足够的炭。卖炭的问需要多少,我爸说:“两辆车子,怎么也得拉三千来斤回去。”这户人家看着四人疲惫却充满诚意的眼神,觉得他们不像是来捣乱摸底的,便小心翼翼地领着他们来到附近的一个煤矿,给每人发了一把铁锹,让他们绕到后面,从洗煤池上端挖炭。

我爸担心炭的质量不好,就让卖家点燃一点试试能否着火。卖家倒也爽快,直接从炭堆上取了一块,放在炉子上烧了一会儿,炭很快烧成了红彤彤的火心。我爸四人围着火心蹲下,红红的炭火散发出明亮的光,映红了他们的脸庞,眼中也闪烁着红色的火苗。在这三月漆黑寒冷的凌晨,这团炭火瞬间让四周变得光亮而温暖。他们拉车爬坡、抹黑渡河、忍饥受冻,步行一百多里路,为的不就是这串亮红的火苗吗?这炭火,是农村人烧锅煮饭的希望,是熬过一个又一个寒冷冬季的依靠,更是他们生活的希望之火。

四人既不懂行,也不了解实情,只知道要把炭买回去烧火做饭。按照卖炭人的吩咐,他们便开始挖煤。我爸说:“说是挖煤,其实挖出来的就是煤渣,比炭泥稍好点,在阳光照射下能看到细小颗粒的那种煤渣,反正也能烧锅。”凌晨的天气异常寒冷,手刚从棉袄袖子里伸出来就冻得发抖。但为了挖煤,再冷也顾不上了,而且一干起活来,很快就暖和了。没挖一会儿,大家就浑身是汗。

火红的碳火苗,串出生活的希望

正挖着,突然有人喊:“来人了!”卖炭的慌忙说:“赶紧跑!”我爸他们四人慌忙拉着车子就跑,躲到卖炭人家中。过了一会儿,卖炭的说:“我先去看看,没事再叫你们。”确认没什么动静后,卖炭人让他们接着挖。可刚挖一会儿,又有人喊“有人挖炭”,他们只好再次匆忙跑开。这时,两辆车子都装了差不多八九百斤炭了。我爸心里犯起了嘀咕,问卖炭的:“这不是你的炭吗,怎么感觉像做贼似的?”卖炭的支支吾吾,没说出个所以然。我爸顿时明白过来,严肃地说:“那这炭我们不能要,拉走我们就犯法了。”周传点几人一听父亲不打算要这炭,着急地说:“跑这么远,累得要死,多不容易啊。”我爸担心这炭来路不正,属于偷盗行为,坚持要把炭倒回去。这时卖炭的赶忙解释说,这炭也有他的一份,只是想贪点小便宜,才擅自让他们挖的,算不上偷。

我爸这才放下心来,接着对卖炭的说:“我们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拉这点回去也不值当,你能不能联系几个散户,把他们存的炭卖点给我们。”卖炭的看着四人灰头土脸,嘴唇都被炭灰染黑,既觉得好笑又心生同情:“来买炭的确实不容易。”于是,他帮忙联系了其他人家。就这样,每辆架子车都足足装了一千五六百斤炭。我问道:“当时买一车炭多少钱?”我爸回忆道:“好像二十来块钱吧,记不太清了,就记得那时候一头猪也就几十块钱。”

炭买好了,天也亮了。几人又饿又累,但还是强撑着身体,拉着架子车从淮南往凤台方向赶去。我爸说:“好在那时候年轻力壮,能撑得住。但两个人拉一千多斤炭,实在太重了,走起路来可不像来时那么轻松。”直到晚上,他们才赶到凤台淮河边。和来时一样,他们还得坐船过河。过了河,几人困得实在受不了,就用木棍顶住架子车把,往地上一躺,把带的被子盖在身上,睡在架子车底下。睡了个把小时,被冻得实在难受,天还没亮,他们就起来接着赶路,顺着凤台的大坝向杨村集的方向走去。

凌晨的大坝格外安静,高高隆起的大坝两侧是低洼的田地和成段的水沟,田地里散布着无数坟墓。几十里路上,除了他们四个年轻人,再无其他行人。月光洒下,几人喘着粗气,口中呼出的白气清晰可见。前面一人把架子车的栓绳套在肩膀上,弓着腰使劲拉,后面一人同样弓着腰,双脚紧紧踏在地面,用力推车,两人轮换着拉和推。夜幕中,除了拉扯和呼吸的声音,还传来他们一句句激昂的歌声:“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共产党领导革命队伍,披荆斩棘奔向前方,向前进向前进,革命气势不可阻挡······”

我爸说,他们在大坝上走着走着,突然前面传来呼隆隆的声响。几人正使劲推车拉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激灵。周传点本就胆小,这一吓,掌车方向顿时偏了,他竟从大坝上滚了下去,架子车也差点跟着滚下去。还好他们年轻,周传点滚了十几米落到下面田地上,并无大碍。原来是一只被他们惊动的野鸡,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周传点骂道:“这该死的野鸡,差点把老子吓死,等哪天捉住你炖了吃。”周传魁和周传启嘲笑道:“你可别吹了,去年在地里被野兔吓得尿裤子,我们可都记得呢,这次是不是又尿裤子了?”“滚蛋吧!”周传点没好气地回骂道。接着,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斗嘴声和欢笑声在夜空中回荡。

天亮时,他们终于到了杨村集。四个人身上的棉衣早已脱掉,搭在炭车上,里面的白色棉背心也被汗水湿透。我爸边拉车边用毛巾擦汗。从杨村集的大坝上下来时,我爸掌着车把,再三叮嘱周传点在后面用心往后拖拽,防止车子顺坡滑落太快。可下坡时,一千多斤的炭太重,车辆惯性大,周传点却走了神,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旁边卖炊饼的摊位。我爸见状,使劲把车把高举,双脚在地面用力踩踏,试图稳住车子,但仍被巨大的滚落力量推着向前滑,差点翻倒在路上。我爸生气地大骂:“你这么大个人,干活偷懒不说,关键时刻还不上心,你是头死驴啊!”周传点自知理亏,虽年长几岁,但也没敢顶嘴。嘴馋的他壮着胆子说:“我们买个炊饼吃吧,饿没劲了。”几人确实都饿坏了,我爸虽还在气头上,但自己也饿得不行,强忍着说:“赶紧走吧,早点回家,家里还等着炭烧锅做饭呢。”

驾车子是当年每家每户使用的运输工具

下午一点钟,我爸四人到了刘楼。周传点的妹子周传珍嫁到了刘楼,周传点说:“到我妹家吃点饭吧。”几人实在饿得没力气了,便答应了。来到周传珍家,周传珍看到四人蓬头垢面,满脸黑灰,身上还散发着汗臭味,既觉得好笑又心疼。周传珍说:“我去给你们下面条吃。”我爸最爱吃面条,一听这话,心里顿时乐开了花。不一会儿,周传珍下好一锅面条端了上来,拿好碗筷,几人每人盛了一碗。我爸三两口就吃完了,紧接着又盛了一碗,又是几口吃完。可当他再去盛时,锅里只剩下汤了。周传珍见我爸没吃好,又去下了一大锅。我爸又一连吃了四碗,仍觉得意犹未尽,但不好意思再让周传珍下面条了。我爸说:“那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面条,虽然当时缺油少盐,几乎就是清水煮面,但现在再也吃不出那个味道了。”

世间万物,都在特定的时空里散发着独特的味道。那些沉淀在记忆深处的味道,随着岁月的流转,愈发醇厚香浓。就像这清水中的白色面条,在水中浸泡,经火焰炙烤闷煮,逐渐变得软糯飘香,如花朵般在饥寒的胃中缓缓绽放,慰藉着心灵。

吃完饭后,几人实在太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周传点说:“我们把炭先卸下一部分放在这,少拉点回去,过几天再来拉。”我爸同意了,可周传魁和周传启却担心炭放在这会丢失。于是,我爸和周传点卸下一半的炭放在周传珍家,周传魁他俩则把全车炭都拉走了。回到家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爷爷、奶奶和小叔都还没吃饭。我爸急忙把炭倒在地上,装了一粪箕子,挎进厨房。夜幕下的农家小院,在一抹炭火中闪烁着红色的光芒,屋顶的烟囱升起缕缕青烟。

第二天,我爸休息了一夜,感觉身上有了些力气,便拉着架子车独自一人去周传珍家拉剩下的几百斤炭。回来的路上,从刘楼的土坡上往下拉车。为了防止车子顺着陡坡快速滑落,他把车把放在身后高高举起,双脚用力踏住地面,让架子车底部在坡上摩擦增加阻力。但坡太陡,一个人的力气有限,车子还是快速下滑。眼见形势不妙,为了避免受伤,我爸赶紧松手,迅速斜扑向侧面的地里。可还是躲闪不及,左脚被车子刮碰了一下。装着几百斤炭的架子车瞬间翻倒在坡地的路面上。我爸强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用铁锹把炭一点点铲到车里,又忍着剧痛,拖着已经肿胀的脚,一瘸一拐地把车子拉回了家。

回到家,爷爷奶奶心疼坏了,埋怨道:“都怪周传点这孩子懒,让你一个人去。”我爸虽然脚疼得厉害,但也没有责怪周传点。那时候家里没有药,不像现在伤筋动骨可以买药喷,只能用土办法。奶奶到村里的河边,摘了几根尚未发芽的桑树枝,煮水给我爸擦拭泡脚。我爸在家躺了几日,便又下地干活了。

过了些日子,奶奶听说杨村大桥有一辆拉煤车翻了,很多人都去河里捞炭,便让爷爷和我爸也去。奶奶把生产队发的干红芋叶子在风中反复扬了扬,留下粗壮的枝叶,然后把干红芋叶子放在水里煮沸,捞出来后与红芋干子面混在一起,蒸了窝窝头,让爷爷和我爸带着,以便捞炭时充饥。

我爸挑着担子,和爷爷一同前往。到了那里,河里全是捞炭的人。三月的河水冰冷刺骨,他们强忍着寒冷下了河,用铁锹在水里挖捞。河水那么深,捞炭谈何容易。铁锹在水里往上抬时,受到水的阻力很大,原本锹面上还能平端住一点炭渣,可在端起的过程中,随着水流一冲,浮出水面时往往就只剩下一小捧。就这样,捞了一天,才捞了几十斤炭。我爸却说:“就捞这么一点,心里也高兴得不得了。”

我说:“那个年代的生活真苦啊,吃饭成问题,连烧锅做饭的柴火都没有。”

我爸感慨道:“是啊,确实很苦。每天都忙个不停,村子里的人都一起干活,今天去拾牛粪,明天去挖沟,后天去地里薅草,生产队按工分计算,每天都得完成任务才能拿到满工分。那时候,人们想法简单,就盼着什么时候能吃上猪肉,能包肉馅饺子,能吃上白面馍馍。每天干活累了,想想这些,心里也觉得甜。”


2025.5.15  苇小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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