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已经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只要一转头,就能看见姥爷在身后不远处静静望着我。他还是印象里那样瘦,穿着的确良长裤和棉布衣裳,脚踩皮革制成的大头军鞋。
我从没见过姥爷年轻时的模样,关于他过去的事情也是从一张张黑白照片和老人们的闲聊里拼凑出来的,但此刻的梦境却如此真实,就连衣服上没熨开的褶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站在老屋后山的一片杨树林中,正倚着枯树干歇脚,伸手捻了把槐花放进嘴里嚼,看起只有二十多岁,正是一生当中最好的几年光景,岁月还没来得及在脸上刻下痕迹,年轻得栩栩如生,和其他未经世事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隔着蒲草丛,他张张嘴,我感觉他想说点儿什么,侧耳细听,只听见黄昏阒然和叽叽喳喳的山雀声。
我转身走开,好像并不应该来这儿,每个人生节点认识的人都是有数的,我不应该也不可能出现在姥爷年轻时候,而他也应该一直以衰老朽迈的面目存在于我的记忆中,和其他匆促的过客一样,来过,但并不会留下,就连这短暂的梦境,不久之后也会淹没在许多琐事当中,遗忘得无影无踪。
如今,梦中那片树林已被开垦的面目全非,高大树木被伐光,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栗子树和高粱秸子,但它之前不是这样的,至少在我小时候和现在完全不同。我还记得从山麓一直往上,是条涓涓流淌的小溪,溪流从山顶的泉眼缓缓冒出,清澈得能看见鱼虾游动,水底的石英和水晶,在阳光照耀下发出亮闪闪的光,有时山上还能发现狐狸和野狼的脚印,人得备一把趁手的家伙什才敢上山。
小学时候,我每个假期都来这一片山上打豆子捡野果,要不就是陪姥爷砍柴找草药,大人们都对此赞不绝口,但我自己心里知道,这些都只是和姥爷见面的借口,我真正想干的是和他学打牌的手艺。
听村里老人说,姥爷年轻时是十里八村有名儿的赌王,甚至有人专门为他编了句顺口溜,“远有家元,近有承才”,前半句里的家元是民国时期上海滩的赌神吴家元,承才就是我姥爷。借着口号的风,姥爷的名号越传越响,也越传越邪乎,都说他有黄大仙护体,凡人不得与之争运。时常有别的铺子的人,步行十几公里来找姥爷赌牌,不为赢钱,就为看看是不是真有传说的那么神,姥爷也从来没让他们失望过,一手扑克和筛盅玩得出神入化,想要什么点数就能变出来什么点数。
每年农闲和收完谷子前后那十天半拉月,村口耍钱场准时支起摊子,摆好桌子,盖上红布,总能聚来一堆看客,其中不乏像我一般大的孩子,他们成为姥爷的忠实观众,还有年轻人干脆打上一壶好酒,切两斤猪五花,在村口迎他,看到人就扑通跪下磕头拜师。可怪的是姥爷从来不收徒弟,任谁求情都不管用,甚至他赌牌的手段连亲儿子也不晓得,俗话说隔辈亲,我每个假期都来软磨硬泡,想看能不能让他松口,透露一点儿门道。
“老了,没运气了。”姥爷把牌码好,放回我手里,“以后再也不要提打牌的事,我谁都不教。”
“大家都说你逢赌必赢,还能光凭运气?”
“有的人走财运,有的人有官运,我只是赌运好,仅此而已。”姥爷从柜子抓出一把糖塞到我手里,“你还是好好学习,别成天研究这些事情。”
“我不信,没点儿技术在身上还能一把不输?”
“你不信也是这么一回事,没有别的,全靠运气。”
“那姥爷你看我有没有赌运。”
“你得找算命的看。”
“我就真能一点儿遗传不到?”
“不教就是不教。”姥爷叼着烟袋锅,溜达到门口树下乘凉,眼睛一闭,装作啥都听不见。
“爸,您就说说呗,就当给良良讲故事了。”舅妈一边切菜一边向院子里喊道。
“来,良良坐过来。”姥爷拿出一个矮墩放到旁边,“你看远处那合欢树上结了几个骨朵。”
“十朵......不止十朵......估摸应该能有二十朵。”我虚着眼睛挨个查数。
“你们这些小孩儿啊,看电视机给眼睛都看坏了。”姥爷往烟袋锅里续上烟叶。
“现在哪个年轻人不近视,戴眼镜是有文化的象征。”舅妈说。
“狗屁文化,村里那个孙秀才够不够有文化,写的一手毛笔字在大队上还得过奖,人家直到八十岁眼睛还雪亮的很咧。”
“时代不同了呗,再说现在人哪有写毛笔字的。”舅妈把刚切好的菜下到锅里,滋啦一声,眼前腾起阵白烟。
姥爷抬头看了一眼,重重叹了口气,接着说,“打牌最重要的就是观察力,你们现在这些小眼镜,怕是我想教,也学不会咯。”
“这么说我是没法成为赌王了呗。”我失望地看着远处紫色的花骨朵。
“没用,赌牌没什么好的,还是老实本分吃香。”
“多好啊,现在村里还在传你年轻时的风光事迹呢,你打牌的门道到现在他们还没参透。”
“就像变魔术一样,说穿了就是那点把戏,没什么门道。”
“这么说姥爷您也不是全靠运气咯?”
“我可没这么说。”
“爸,您就别卖关子了,良良想听,你就告诉他吧。”
“这打牌呀,尤其是赌钱的时候,最重要的是看,看中最重要的是看气。”
“什么是看气?”我问。
“简单说就是看人的祸福。”
“这玩意还能看出来?”
“当然能看出来了,人要倒霉的时候,气场是很明显的。等庄家要倒霉的时候,你再上场,基本上八九不离十都能赢。”
“就这点儿名堂?”
“远不止。”
“那姥爷你这么厉害,怎么这些年不见你打牌了呢?”
“人老了,没运气了。老天爷不能让你靠运气吃一辈子。”
“你是怎么知道运气什么时候用光了呢?”
“我能感觉出来,自打那件事之后,运气便开始走下坡路了。”
“哪件事?”
“在我像你爸爸这么大的时候,”姥爷吧嗒吸了一口烟,“最后赌赢了邻居一家,打那之后就开始输钱了。”
我跑到墙根底下,扒墙朝隔壁张望。
“不用瞅了,那家人早就搬走了。”
“托良良的福,这事儿我也是头一回听说。”舅妈拖了个板凳坐到旁边。
“那时候东子还没良良大咧,你上哪儿听说。”姥爷笑着道。
东子是我舅。
“这事儿得过去不少年头了吧?”
“三十多年了,“姥爷缓缓吸了一口烟,烟嘴发出沉闷又柔和的声响,像从遥远时空传来的迢迢回音,“当时隔壁住的是二篮子一家,做点买卖,家境很是不错。”
“做什么买卖?”我忙不迭问道。
“村里秋天收的粮食,还有山上打的野味,都托他家往出卖,他家就干这个。”
“二道贩子呗。”
“甭管叫啥,反正就干这点儿事。但他坏就坏在人品不行,都是乡里乡亲的,卖给他家的粮从来都亏秤。”
“无奸不商。”我附和道。
“理是这么个理,但长此以往,谁都不乐意和他家交往。还记得有年冬天,村里有户人家遭灾吃不上饭了,去他家借米......”
“然后呢。”
“他拿酒盅盛了一碗米,大拇指还搁里头。”
“大拇指搁里头?”
“对啊,”姥爷笑道,“那么大点儿个酒盅,还搁个大拇指,能盛多点米?”
“这也太抠了。”
“所以转过年,有人攒了个局,找我和他赌一场。”
“他还敢跟您赌牌?”
“怎么不敢?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们玩得也简单,就比骰子点数。”
“后来呢?”舅妈问。
“我们身上都没带现钱,就从树上摘草棍,横着是八百,竖着放当一千,玩了能有一个多钟头。”
“赢了多少?”我问。
“我扔出去的点数都是456,他扔出去的骰子不是大眼子,就是123,输了不老少。”
“活该。”
“后来他赖账,不准备给钱。”姥爷笑道。
“那怎么办?”
“有见证人在边上看着,想赖可没那么容易。隔天他在家摆了几桌,把村里有头有脸的人都请来了,有村长还有从前部队里头一个旅长,想让他们帮忙说和说和,这事儿就这么拉倒了。”
“可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说,“得让他放点血。”
“好在这人平时不结善缘,村里基本没人帮他说好话,最后大伙商量了一下,让他出一半钱,我也同意了。”
“能给一半也行。”
“一半他也给不起啊,”姥爷说,“他搁家里翻箱倒柜,值钱东西摆了一堆儿,连老婆嫁妆都翻出来也没凑够.......”
“听你这么讲,好像还有点可怜他了。”我说。
“最后实在没招了,二篮子给房子卖了,从此再没见过这家人。”
“去哪了呢?”
“天知道,”姥爷说,“不过打那之后,我的赌运也跟着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