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16

2019年1月初,天气似乎不怎么好,哥哥叔叔们在酒店的房间里议事,我下楼来给他们买烟。哈密这里本就地广人稀,又是快要过年的时候,街上除了偶尔经过的汽车,基本看不到什么行人。我穿了很厚的大棉袄,可风还是灌的我打了好几个冷战。幸好100米左右就有一家商店,我快速走了进去,让老板拿了3盒烟,结完账走了出来。正准备往回走,发现隔壁小区的门是开的,里面有棵树还开着白色的花朵,觉得好奇,就偷偷溜了进去。

到了跟前才发现是自己看错了,是树旁边的垃圾桶里的塑料袋,被风吹起来挂树上了。我呵呵笑了笑,叹了口气,拆开一盒烟,拿出一支点燃放进了嘴巴里。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抽烟的人到底喜欢烟的什么,可是我吸了一口,除了呛,什么感受都没有。我不服,又猛吸一口,这下咳得眼泪都出来了。于是把烟掐灭扔进了垃圾桶。

转身回到楼上,把烟发给抽烟的亲戚,坐了下来。房间里挤了十多个人,可能他们已经讨论完了,只是偶尔有人说一两句话,剩余的都在玩手机或者左右看看。待会就要跟爸爸公司那边的人谈话了,每个人都有点紧绷绷的。

过了一会,三叔说人来了,我们便跟着走了出去。谈话定在走廊尽头的标间,公司代表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了。他伸出手和妈妈握手,问是刘义平的妻子吧,难为你们了。妈妈的眼泪一瞬间掉了下来,这和我们的计划是差不多的,希望一家人都尽量表现的非常可怜,去争取最大的赔偿金。

我在银行工作。之前上班的时候,碰到过一次一大堆人搀扶着一个妇人来超级柜台转账,转之前,妇人一脸可怜又悲戚,钱一到账,就变了副模样,拿着回单骂了起来。被骂的男人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朝外走,妇人想过去扯他的衣服,其他人隔在前面又劝又拉,好大的阵仗。我猜测是发生了事故,但赔偿款没给到位,只不过也被我当成小小的谈资,很快就忘了,直到这次轮到我,才又想了起来。

但实际上我们的场面却很秩序,三叔给公司代表发了烟,大家就靠着床坐了下来,没有哭天抢地和大吵大闹,妈妈坐在代表对面流泪,哽咽着说不出话 ,代表率先打破凝固的气氛,问我们的家长里短,三叔替我们答了,打了些圆场,便把话题转移到了我爸爸身上。我也有点紧张,我知道我的任务也是卖惨,但很奇怪的是,从我来新疆到现在面对这些人谈价码,我都没有真实的感觉,没有让我非常感触的地方,好像在我的意识里,做的这些事就像是表演,像是别人的故事,只要睡醒就可以发现全都是梦而已。所以我哭不出来,做出来没有眼泪但伤痛的表情一定很奇怪。暖气把烟哄得满屋都是,熏得人有些发昏,我沉着脑袋听他们各讲各的道理,但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两边也没有达成一致。于是公司的人称有事要离开,安排我们明天去殡仪馆瞻仰,三叔站起来和他们送别。

送走他们后,我们也一起下楼吃饭。天快黑了,街上更冷了,走了很远才找到了一排饭店。我选了一家卖大盘鸡的,两个哥哥和我妹妹,我们四个人一起拼了个桌子。饭店隔壁在装修,电钻的声音很大,让人有些心烦,但还是忍了忍坐下了,以前爸爸总爱做大盘鸡,还说他做的就是最正宗的新疆味道,那我要尝尝看当地的手艺,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哎,感觉没有他做的好吃。


殡仪馆有些远。

路上有点无聊,但妈妈并不搭话,我也不想过问太多,总觉得只要我一开口她就会绷不住。到了殡仪馆,冰柜是不允许靠近的,所以工作人员把爸爸拉出来的时候,我们只在门外远远看了一眼。遗体头朝我们安静的躺着,如果不是字牌,我并不觉得那是我爸爸——他好像赤裸着,看上去瘦瘦小小,头发又长又茂密,头顶的漩涡里满是灰尘,耳朵旁还有血渍——那不是我爸爸吧,我爸很胖,理着寸头,皮肤比他也白多了。

但我这次却惊了一下。一个叔叔眼疾手快搀住了妈妈,另一个叔叔也冲上来抱住了我。但我并不想做什么动作,我知道他也许是怕我像妈妈那样应激,想帮我撑着,但很明显他也多此一举了。

不到1分钟,工作人员便把箱子推了回去。我们去露天的香坛烧纸,公司代表也顺手往里扔了两张。工作人员和三叔说,需要家属去公安局签字,遗体才能火化。妈妈抹了把眼泪,没有答应,说她希望无论花多少钱也把遗体运回家。

我觉得这事儿做不成,上网搜了一下,除非有特殊原因,否则遗体是不能进行转运的。不知道他们还交谈了什么,我带着妹妹又去烧了点纸钱,三叔就过来通知我们返程了。车停的有点远,我们走出去的时候,路过了一排荒着的篱笆,篱笆外面有一只山羊,我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山羊,灰色的,被人绑在篱笆上,它安静地站着,鼓着大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我们。找到了车,我们也没走来时的线路,途中经过了一个叫星星原的地方,一个叔叔要下车抽烟,我也跟着下去透气。这里正在修路,挖起来的黄泥巴倒在路边,零零散散好几堆,太阳很暖,我的黑靴子上很快就铺满了尘雾,让人略略有些糟心。远方应该是殡仪馆的烟囱,上面飘着两朵大大的乌云。

我想起2015年我做了个很小的手术,那会儿我大二,没告诉家里人,怕他们知道了担心——但爸爸还是知道了,也过来看了我——我以为一直只有我报喜不报忧,但昨天和公司代表谈话,七嘴八舌的话语合在一起,我才发现报喜不报忧的还有爸爸。我知道了他离开前过得并不开心,早就买好车票想回家了,连行李都打包好了。但公司临时通知炸药销毁完毕才能离岗,他没法走,这才和一行五个同事一起改签了车票,然后在离发车还有两天的时候意外离开了。也许是他作为父亲爱面子,并进一步被我的态度加深,从前我总安慰他工作辛苦,要他注意安全,但每次问他要生活费,随便他两千三千的转给我,我也没觉得他有什么难的,没有真正的心疼他过。

我在新疆第一次崩溃了。


后来又谈了好几次,和公司代表们把赔偿金定了下来,去公安局把该签的字签完,我们就收拾收拾回家乡了。1月中旬,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丧葬的事,跟新疆那边的殡仪馆谈了很久,还是将爸爸的遗体运了回来。灵车到的时候正在下雪,我和妹妹跪在灵房外烧纸。

磕头的间隙里,我不敢看爸爸,却又忍不住往里面看。他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为了穿进去寿衣,里面有人正在用热毛巾给他敷脖子和四肢。我想起哈密公安局的报告上标注着的那些他身上的伤,想看看,却不敢拉开他身上盖着的白布,只看到他右脚跟后颈处有一道深深的伤痕,大概是被爆炸物打飞的石片插进去过,程度之深仿佛要把脚后颈和腿割断开来。化妆的人见我流泪,让我烧完纸带妹妹去远一些的地方等,我便拉着妹妹来到门外,雪飘在她的脑袋上,我看到她也在不断用袖子擦着眼睛。

化好妆,爸爸就被装在透明的灵柩里推进了礼厅。剩余的都是按部就班的后事了,守夜,换棺,出殡,下葬。我们的风俗讲究去世三年才立碑,看着黑色的棺木被放进灵坑,埋起来,再堆成小土堆,用石头砌好坟头,坟尾插满花圈,我才发现事到如今,爸爸好像真的难以挽回了。

我开始失眠,每天夜里3点左右睡着,早上5点多就醒了。下葬时要烧掉他的遗物,我舍不得,便留了几本他的工作记录本,还有一件他来长沙看我时穿的蓝色Polo衫,时至今日,无论我辗转哪个城市,那件Polo衫都一直带在身边。

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月,休假结束了,我便告别了家里人,回西安开始上班。

我的岗位是客户经理,在大厅的智能柜台办业务。回行的第一天,开完晨会,领导把我拉到一边问我赔了多少钱,我没说具体的数字,她安慰了几句,就回办公室了。从那以后,行里再也没有人问过我请假的事,我以为是自己保密工作做的好,但半年后才发现,是因为大家早就知道了。

生活里,我也再没有说过爸爸或者我爸这样的词语,想指代他也都是用家人二字。但我回家的频率从半年一次变为一周一次,妈妈很脆弱,我觉得她和妹妹都需要我。上班还是很机械,日复一日的忙碌让我逐渐淡忘了伤痛,一周一次的回家逐渐变成半月一次,再变成一月一次,我们三的笑容多了起来,但妈妈肉眼可见的变老,动不动就哭泣,妹妹也愈加沉默,变得不爱说话了,我也落下了神经衰弱的毛病,一点声音就睡不好觉,稍不留神就被惊到。

就这样一直做到5月,我开始厌恶与客人交谈,厌恶上班,3月时领导将分期的指标着重交给了我,即使会有很多绩效,但我心里非常抗拒,每天加班打电话被拒绝,精神像被什么困住了。我迫切想找个出口。于是,5月初,钞车车长说他院子里的猫咪生崽了,问我要不要,我便要了一只黑白花色的,又过了一个月,他说原本要另一只纯白猫咪的客人突然不要了,于是我又要了过来,便有了两只猫咪。

小花和小白是同窝的兄弟,可能是近亲生育吧,他们的前爪都是畸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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