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恰逢是梅雨时节,阴雨绵绵。
天乍开晴,在江南的一个边陲小镇上,散散落落的人们,此时三落五搭起席棚,顺着一二里青石板路,连绵起市,不一会儿耍百戏打莽式,测字打卦的,锣鼓,评话······喧嚣连天,赶早儿来集市的小商小贩,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刚出炉的馅儿饼喽----李二哥馅儿饼!内汁鲜嫩嘞””炸鸡----田家炸鸡!香酥焦嫩!”如此种种,好不热闹。
在这小镇上,有一潭湖,名叫南湖,湖边呈弧形的散落着小村落,几家村庄富奢不一,比邻而坐,鸡犬相闻,阡陌交通,往来融洽,颇有点武陵遗风。
其中名字俗气却也符实的一个村子叫做守义村,听说以前这里出了一位读书人,天资聪慧,幼年时便通晓六经大义,后来试举赶考,取得了功名,当了大官,多大的官便不得而知了。
村子里也大多是跟土地较劲的庄稼人,对读书人都打心里眼里尊敬,对他啧啧称赞,还有那位读书人跟村头的那位早逝姑娘的往事,村头村尾,便都传开了,成为一时茶后谈资。
后来村里的一个私塾老学究在守义堂里上课时,常常讲到那位读书人,浑浊的眼里,透出一丝光亮,一手拿着书卷负手踱步,一手沾须微笑,嘴里还念叨些孩童们听不懂的诗句“本是后山人, 偶做前堂客。 醉舞经阁半卷书, 坐井说天阔。大志戏功名,海斗量福祸。”还说些什么这才叫做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长安花”。
只到前一段日子,那年轻人悄然返乡,而后匆匆离去。
他便不再说了,只重重叹息了一声。
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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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爬子,快点,快扑住它”一个瘦小清秀的女孩眼睛里闪着惊喜,嘴里大声激动的喊着,一个瘦小羸弱的身影手中拿着扫帚,吃力的跑着,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正满道场追着四处飞舞的蜻蜓。
眼看就要扑住了,一个踉跄,男孩摔了个狗吃屎,那女孩急匆匆的跑到男孩身边,吃力的扶起他,没事儿吧
“没·····没事,不疼·····不疼的”男子往后一退,连忙摆了摆手,一副铜墙铁壁的架势
女孩子看着灰头土脸的,状若花猫的告爬子,不禁噗嗤一下,响起银铃般的笑声。
等女孩子转过头去,看着四处飞舞的蜻蜓。
他不禁龇牙咧嘴,狠命的揉了揉膝盖,呼气吹了吹小手。
“你看,那边有一只彩色的蜻蜓,好漂亮啊!”,女孩子小手,指着半天空,欣喜雀跃的喊道
男孩子立马抡双手,藏到背后,咧嘴对着女孩傻笑。
囫囵的应声道“嗯嗯,好看!”
到了吃饭的时候,在爹娘的呼喊声中,都各自散去,那个男孩低着头,小手揉着膝盖,一撇一拐的,往村尾那个黄土墙坯,破败房屋走去,小小的身影,竟然有些萧索之意。
适逢乱世,中原大陆,天下势危,到处烽烟四起,一些偏壤之地也难以幸免,男孩子的爷爷是村子里的德高望重的老秀才,年轻时也是写字的好手,只是时运不济,频频落第,后来就干脆待在村子里,这一待就是大半生,村子里的乡亲们家长里短的一些大小适宜都会向他荐资一二,这不在京城里当大官的那个年轻人当年进京赶考,还受过他的恩惠呢,男孩子的父亲是当兵的,在前不久那场夷陵之战中不幸战死,他的娘亲性情贤淑,在生下告爬子后,郁郁寡欢,病重去世了,只留下了他们祖孙,相依为命。
那个小姑娘家里,靠着这片土地过着老实日子,她从小性格像男孩子,胆子大得出奇,爬树,掏鸟窝,下水捉鱼,什么都干,因为他家父亲是村子里的里长,跟男孩子爷爷也是沾着亲辈儿,经常相互走门串户,私塾很多人都笑话他们是订了娃娃亲,告爬子每次都会满脸涨红,但也不愿意否认。
暮色四合,村子里逐渐隐去了光亮,万籁俱静,只有一轮弯月斜挂在夜空。
每到夜半时分 ,小女孩就会偷偷地跑到黄土矮墙旁的谷堆道场,拍了拍一个早就等候在那里的男孩子,两人望着各自看不清的脸,相视而笑,有一种诡计得逞的窃喜。
小男孩爬上那座半人高的谷堆,伸出小手,拉着女孩吃力的爬上谷堆。
两个小小的身影紧紧的挨着并肩坐在谷堆上,看着满天繁星,听着耳边虫鸣,窃窃私语,说着今日私塾里的大小趣事,说着乡里乡亲发生的长长短短,说着隔壁家的老母鸡又下蛋了,说着小镇上李二哥家的馅儿饼,说着以后要当个大将军,以后要嫁个读书郎,说着在大人看来幼稚好笑但在他们看来却新奇有趣的话。
七八个星在天外,池塘边上蛙声四起,小小的身影,在皎洁的月光下,被拉得好长,好长。
两人说着说着,说到哈欠连天,就会跳下谷堆,借着月光,踩在坑坑洼洼的黄土小路上,往家里走去,她偶尔会俏皮地双手负后轻快跳着格子,然后转身对他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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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少闲月,六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平日里,上完私塾下学堂的时候,他们倆总会撒腿先跑,甩开同伴们,熟门熟路跑去两条街外的一栋院落,帮一对年迈夫妇收拾屋子和打扫院落,有些吃力地帮他们把水缸装满清水。做完了活计,就去满村里逛荡了,听听哪家有什么有趣事儿。等到先生说放假的日子,就去河里摸鱼,上树掏鸟窝,有时看着不知哪家的老母鸡,趾高气扬的带着一只只玲珑可爱的小鸡崽,满道谷场瞎逛荡,这里啄啄那里点点,他们还会追着小鸡乱跑,非得弄个鸡飞狗跳才甘心。
黄泥院墙,绿意稀稀,刚刚过了芒种时节,渐渐有了虫鸣浅叫之声,这几日也慢慢有了炎炎暑气,连着杨絮也是飞散开来。
听村里邀伙上山砍柴的老人说,山上有吃人的妖怪,有稀奇古怪的东西,所以上山要搭伙才能去,男孩子好几次鼓起勇气想一个人上山去看看,一听到这里,便狠狠咽了咽口水,但一想到芸娘吃油纸包的馅儿饼时银铃般咯咯的笑声,小手便紧紧的握起了拳头,心里天人交战,挣扎了几百回合后,最后还是匆匆跑回破落的庄落,拿起了镰刀,背起了柴娄。
一个小小的身影就这样颤颤巍巍的上了山。
下山时,一脸的汗水和一抖搂柴火,
背着柴火去了镇里集市上换了几个铜板,便兴冲冲的去李二哥那里买了刚出炉的馅儿饼,还是她最喜欢吃的酸豆角馅儿的。
他手里拿着热乎乎的饼,用油纸小心包好,塞入怀里,生怕别人抢了似的,
一手捂住怀里的饼,一路上撒腿狂跑。
芸娘正寻思着这告爬子哪去了,一下午不见人,便四处寻他,心里却莫名的有些着急了。
不成想在不远的村口,他一路猴急缭绕的跑着,一只手一个劲儿向她挥个手,还差点摔了一跤。
瞧着傻小子,女孩儿心里也松了口气,不竟抿嘴一笑。
跑到芸娘跟前,告爬子满头大汗,一个劲儿的喘气,对着芸娘咧嘴傻笑
"芸…芸…娘,我…我…"
"我什么我,你今天又偷偷跑去玩了?小心我告诉二爷爷去,看他不打你,哼"
女孩气鼓鼓说完双手环抱,嘴角翘得老高,能挂起一个油瓶,
眼角却在偷偷地看着告爬子一脸的柴黑和汗水。
告爬子脸上的汗水流得更勤,立马从怀里掏出油纸饼,
"给,豆角饼!"
芸娘看到豆角饼,清秀稚嫩的脸颊瞬间扬起了笑容,
一手拿过油纸饼,掰成两半,一半给男孩儿。
男孩子接过饼,看着满脸洋溢着幸福的芸娘,一口咬下那刚出炉的馅儿饼,立即给烫得浑身打了个激灵,满脸通红,立马吐出舌头,用小手使劲扇风。
女孩儿捧腹大笑,响起了银铃般的笑声。
告爬子看着芸娘,也不去在乎被热饼烫疼的胸口了,舌头了,只是觉得胸口,好暖,好暖。
仿佛从这一刻起,两个孩子便有了各自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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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物转星移,
一转眼就是三年,三年之后,又是三年!
在小镇的尽头,一人一马,在青石板的路上,缓缓走向村口。
都说望山跑死马,此言不虚,眼看着到了村,却还是走了几里路。
年轻男子牵着马,看着村口旁的那座谷堆道场,一群孩童在上面嬉笑打闹,几个孩童手牵着手,一遍跳着,一遍转着圆圈,嘴里吟唱着:
“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
“芦苇荡里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全是当年放牛郎”
“·········”
其中一个男孩子,黑不溜秋,眼睛却清澈水灵,透着一股机灵儿,停下嬉笑,歪着脑袋望着往来的那个年轻男子,
男孩儿咧嘴一笑,眨眼道:“你是谁?”脑袋还时不时歪来歪去。
那人笑了笑,言语温和,说了句我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骗人,哼!”那男孩子翘起嘴角。
“这村子里的人我从小就认识,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很久,很久以前就离开这里了,”
“哦,真的?那你来这里干嘛?”
“寻个故人”那男子一想到当年那个年轻姑娘,和煦如春风。
“一定是个女孩子吧,哈哈”男子听后,一脸错愕,不过很快恢复神态,这小家子。
“不否认,就是了,哈哈!”
他愣了愣,一笑置之,将马牵到谷堆道后的杨树旁,这棵当年从军离乡时才半人高,而今却已经合抱,他将缰绳缠在树上,一结又一结,一节复一节。
“小松,回家吃饭了!看你满头大汗的”
此时,从他身后传来一个温婉嗓音,有点似曾相熟,他放下手中缰绳,转过身后,看到了那个善良温柔的女子,呆立当场。
“芸···娘 ?”他声音有些微微颤抖,风霜割蹉的脸上,布满沧桑的笑容,有惊喜,有激动。
几次在死人堆里拼命的爬出来,就是为了给她当年的那个承诺,饶是当年那场决定天下格局的大战中,他就是拼着这一丝念想才活过来。
“你是?”那素衣女子抬头看着男子,一袭青衣,面容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模样,鬓角不知是被风霜所浸染,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竟有丝灰白之像。
突然间,女子如遭雷击
“告爬子? 是你吗?”言语间有些不可置信,满脸惊愕,有欣喜,有遗憾,有失落。
“是,是我”男子有些失态,连忙应声道,仿佛用尽了此生所有的力气。
她一手捂住嘴,蹲下身来,抱住身边的孩子,紧紧的抱着,生怕自己哭出来。
“娘亲,你弄疼我了”男孩年奶声奶气的嘟囔道,用小手挣扎,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女子便胡乱抹了一下脸,擦拭了眼角,松开孩子。
男子看到这一幕后,有些羡慕,突然又有些心酸,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孩子的头。
但是刚欲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又缩回去了。
那小孩看到这个呆头鹅莫名其妙的举动后,翻了个更大的白眼。
女子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不许这么无礼。”小男孩狠狠撇过头,歪着脑袋,躲在女子身后。
女子揉了揉孩子的头,宠溺道:
“乖,你回去吧,爹在家等你吃饭,娘亲等下就来”
那孩子黑溜溜的眼睛定着男子,等了半晌,望了一下他娘亲,松开他娘亲的裙袂,一蹦一跳,往家里小跑而去。
男子看着羸弱瘦小,一撇一拐的的身影,稍稍有些失神。
“你还活着,我以为····”那女子稍稍捋了耳边的头发,心里五味杂陈。
“对,我还活着,”
“你,成家了?”男子小心的问到。
“我这次回来就是看一下,”
“你挺好的,就好,马上就要打仗了,我····你”
不知为何,面对她,多少年过去了,还是一如这么口拙。
女子也没有问当年为何不给家里回信,为何不给她捎回消息,为何大战之后就音信全无,没有再问。
他活着就好!
男子欲言又止,看到刚刚那番光景,
愿字起于心头,又落于心间!
当年他爷爷年迈病重,临死之前,让他遵从父母遗志,从军而去。他们约好三年之后,再回乡娶亲,离别之时,两人泪眼婆娑,无语凝噎。只是适逢乱世,很多事身不由己,后来一直以书信互传音信,只是在那场惊天大战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有人说不幸战死了,她是死活都不信,因为他答应过他,活着回来娶她,身披着铠甲来娶她。
她信,一直都信!
但是过了这么多年,他身边的好友都渺无音讯,回来的都说他已经不幸身亡了,后来,和他一起从军入伍的死党隔壁村的丁胖子也回来了,说在大战中走散了,战后在清点尸体时有他,她心如死灰,也想跟他一死了之,村里人重重劝阻,慢慢的也就没有那么多的念想了,于是在村子里找个了好人家嫁了,那户人家也算是村子里家境殷实,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只是没有出个好名头,只是不知为何,她心里头都始终存着他活着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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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远处,一人牵马,一人随行,并肩缓缓走向小镇官道入口。
行不久处,男子突然翻身上马,手握缰绳,侧身望着咫尺之间的素衣女子。
久久的看着她,还是一如当年那样清浅好看。
古书上说,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此生无缘,那就相忘于江湖吧。
他慢慢缓过神来,收回视线,手紧紧勒住缰绳,驻目远方。
"再见!"
一声大喝,话音未落,便猛夹马腹,
一路策马狂奔!
一直看着逐渐远去的一人一马,变成星点,直到消失在漫天飞舞的杨絮中,女子轻轻别过头,理了理鬓角,眼敛低垂,泪水夺眶而出。
她也转身,提起裙袂,向着村尾款款走去,头上,肩上落满了皑皑杨絮。
似六月飞雪,大默无言。
人生若不如初见,只求来世再见!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