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路,谁都不会走的那么顺利,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知道。
每个人的童少时代,都会有许多欢乐和痛苦的回忆,而值得快乐的总是太少,而让人痛苦的却又是太多太多。
记得是在一九八六年芒种的那天下午,我换上了工作服,去配电室领矿灯,专管分发矿灯的戚姨,和你是一个村里的,她看到我就问“小路,小荣不知道为啥,今早上喝了农药,送到市第一医院也没抢救过来,你不去看看吗?”戚姨的话就像一记重锤,狠狠的砸在了我的头上,让我懵了好一会,才跑回宿舍,伤心的哭了一个下午。
傍晚,穿上你给我做的,一次还没有穿过的那身白色西服,像丢了魂似的来到你们的邻居徐姐家里。徐姐大我一岁,心地善良,我从桓台寄来的信件,都是由她代为转交给你的。当我推开徐姐家的房门,徐姐回头看到我的一霎那,她竟然放声哭了起来,我也没有控制住自己,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落了下来,很快湿透了白色西服的上衣。
虽然已是初夏时节,可我的感觉却像回到了冬季,周围的温度在急剧下降,我就像掉进了冰窟窿,站在那里浑身瑟瑟发抖,心里涌生出无尽的伤痛。
徐姐从床头上拿出,你准备让她转交给我的信,一只手抹着眼泪,一只手把信塞到我的手里,哽咽的对我说:“兄弟,是我对不起你,你去桓台工作时托我好好照顾她,可我这个姐姐没当好,之前只知道她和她父亲闹的很凶,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去喝农药,她才刚刚十八周岁,就这么死了,太让人痛心了。听她二姐说,喝药前她把自己的衣服全都烧掉了,走时穿的还是她平时穿的那条青色裤子,上身穿的还是那件碎花布上衣……”徐姐话没说完,又扭头哭了起来。
我颤巍巍的把信封撕开,泪眼模糊的读着,你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路哥: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永远的离你而去,再也看不到你了。
自从你被我爹撵走后,高副井长就和我爹火了,骂了他一顿后气呼呼的回了家。我知道,高副井长为我们做媒,肯定是经过你同意的。因此,我也和我爹吵了一架,把所有的账目扔给了三姐,跑到了山后大哭了一场。你也知道,他嫌弃的是你的家庭,而不是你的人。我也不愿看到我爹总是高高在上的样子,所有的事情都必须服从他决定的那种霸道,可我一个做女儿的又能把他怎么样?
路哥,我是真的不想让你走,知道你很好学,好想你能留下来,去邻村租间房子,你专心自学社会成人考试的课程,我挣钱养着你,直到你能出人头地的那一天。我也知道,你是心疼我,不想让我一个女孩子受太多的累,最终你还是走了。路哥,你知道吗?你走后我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都没有出过门,也不知道哭了多少次。
我也曾想过和你一起走,可你没有父母,没有房子,也没有兄弟姐妹,我们在外面能坚持多久,又能去哪里呢……
路哥,我走了,你不要因为我而感到痛苦,也不要过分的去悲伤,我会在天上时时刻刻看着你,只要你能好好的活下去,才是对我最好的安慰。
……
看完信,让我蓦然想起一个星期前,在我生日那天中午,你骑着自行车急匆匆的,来到我和你相约的饭店门口。你面无血色,对我的微笑也很勉强,你告诉我商场来货了,需要你回去清点入仓,让我原谅你不能陪我过生日,随后把叠的方方正正的手绢,塞到我手里,骑上车子又急匆匆的走了。
我把手绢打开,看到是三十块钱和六十斤粮票时,我有种说不出的不祥的预感,这可能是你仅有的全部积蓄吧。望着你瘦小的身子在自行车上晃动着,身上穿着的就是一条青色的裤,和一件碎花布的上衣,颜色已经被洗的很淡了。
面对你父亲的坚决反对,而我又毅然的去了桓台,你心里是不是感到有些绝望和无助?可你走的那么急,我想和你说,已经不习惯没有你的日子,这次回来就不回去了,就在离你父亲煤矿附近的龙泉一号井,已经开始上班了。
如果我硬是让你多留几分钟,把我回来的消息告诉你,你还会选择离我而去吗?想到这,我既后悔又感到特别的愧疚,用手狠狠的拍着自己的头,心里更是在隐隐作痛。
从徐姐家里走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两只脚不自觉的把我带到了,和你经常来回走的那条小路上。天上没有月亮,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靠抬头看着天空来辨别方向。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好不容易摸到一块石头,我便坐下来,抱着膀子呆呆的望着天空,依稀在很远的地方,有几颗星星泛着淡淡的光,忽明忽暗,似乎是因为没有更多的同伴陪伴,在暗自忧伤。
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想了多久,东边的山顶处已开始发亮,我这才看清楚所在的位置。这里是周围三四个村庄最高的地方,小路的两边都是很平整的庄稼地,估计有一百多亩。看到这个熟悉的地方,不禁又让我陷入了对你的一段回忆之中:
去年冬天一个晚上,毫无征兆的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我正好干早班,雪后路滑,没有拖拉机和马车来矿上运送煤炭。下午,你看到我下班上井了,便走到我面前问道“你洗完澡送我回家吧?雪下的这么大,路上肯定看不到人,我有点害怕”。从煤矿到你的家,至少有五里的路程,我欣然的答应了你。在送你回家的路上,也正是走到这里,你说你的鞋带可能松了,借弯腰系鞋带的机会,你攥了一个雪球起身砸在了我身上,然后就一边拼命跑着,一边笑着,嘴里还在不断的挑逗我:“快撵我呀”,我也攥了个雪球,在后面追着,笑着,回应着你:“撵上你,我就把雪球塞进你的衣服里。”因为雪很深,没多大一会你就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到了雪地里。我撵到你面前,看到你张口气喘不躲不闪的样子,实在不忍心把雪球砸在你身上,顺手把雪球扔到了一边,也坐到了你旁边的雪地里。抬头望向四周,这时候才突然发现,周边突兀的山全都是白的,看不到山下村庄的房子,也看不到一个人,能看到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一点瑕疵,似乎就只是一张白色的纸,一个独立的世界,而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你和我。眼前,我们跑过走过的雪地上,我的脚印和你的脚印,完全重叠在一起,一直延伸到我们视线看不到的地方。俨然就是一幅没有完成的画:一行脚印的尽头,站着你和我,没有牵手,也没有拥抱,没有任何颜色和背景衬托,一阵风吹过,纸和纸上的画,随之消失的无影无踪……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已经有点暗了。因为我的失神冷漠了你,心里感到很愧疚,我就站了起来,鼓足勇气攥住了你的手,把你从雪地上拉起来,在你站起来的瞬间,和我离的很近,我都感觉到你喘出来的气息,你害羞的低下了头,任由我拉着你的手,向你家里的方向走去。
……
等我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住一个宿舍的是我的老乡张哥,他可能听说了我们的事,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帮我脱下脏的不成样子的西服,出去借了辆自行车下了山,回来时手里提着两个驴肉罐头,和六个馒头,放到靠近我床头的桌子上,他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兄弟,别伤心了,先吃点饭。今天你也别上班了,开班前会时我替你请个假”。
张哥走了,宿舍里没有任何声响,我躺在床上,眼前不断浮现出你瘦弱的身影:一会是你腼腆的微笑,一会是你绝忘而无助的目光,脑海里漫无边际的思绪,再次让我缠绵在点点滴滴有你的那些日子里:
我是你父亲亲自招工来的,是全矿职工里年龄最小的一个,你一家人对我也是另眼看待,隔三差五,你和三姐就叫我去你家吃饭。每次都是一家人齐下手,现剁馅现幹皮包水饺,出锅的第一盘都是让我先吃,连你九岁的弟弟也只能吃到第二盘。
在你父亲矿上工作的一年零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没有洗过一次衣服,都是你和三姐趁我上班时,把我的衣服偷偷带回家中,第二天再把洗好的衣服,叠的整整齐齐放到我宿舍的床上。
你父亲忙没有时间,你妈妈身体不好不愿出门,淄川陶瓷厂电影院一旦有新影片上影,你和三姐从不给我拒绝的机会,硬拉着我去陪你们一家人看电影。每次,二姐、三姐和两个妹妹,都是把最中间的两个座位留给你和我,她们心甘情愿的坐到两边,只有你那调皮的弟弟,诙谐的看看你,再看看我,毫不客气的挤到我和你的中间坐下,你骂都骂不走他。最后只能由二姐和三姐连哄带骗,才拉到她们身边坐下。两个妹妹只是远远看着,掩面偷偷地笑。
……
自从你离我而去,我才渐渐听懂了很多的情歌,也慢慢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习惯了不再对别人表露难过,习惯了不再把心事对别人诉说。
三十五年过去了,不用刻意的去想你,每年的四月,我们就会有一次梦中相聚,梦里醒来查看日历,总是在芒种的前一天夜里。
2021年8月7号凌晨·博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