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双布满血丝的醉醺醺的眼睛,在月光下了望,两道目光混入夜雾如同勾兑失败的鸡尾酒,是氤氲的涣散的没有方向、缺乏猎物的。人们都说看到过她常年坐在青云街头喝酒,失魂落魄、无家可归。
今天爸爸出差,我不得不到姑母家过夜,只好走和回家方向相反的另一条路。这条路被茂密的绿藤挡住了阳光,在春天也显得阴冷。我看到这个邋遢的人坐在窄巷拐角处,旁边放着两个空酒瓶和一个破布包。我逐渐靠近她、靠近她,心中感到些微不快和恐惧却无路可逃。当我正准备从她身旁擦过时,她却突然说话了,“你是宴乐小学的学生吧?”
“啊,是!”
“为什么平时没有见过你?”
“我平时不走这条路。”
“啊,这样。”她的目光又漂向了别处。
我见她不再言语,便迅速走开了,但这段无厘头的对话却久久盘踞在我心头。她怎么知道我平时不走这条路?难道她一直在观察经过的每一个人并记住?这究竟可以算是一件可怕的事了,毕竟,正常人既不会一天到晚地坐着喝酒,也不会总是在观察别人;她在观察,就说明她想探寻些什么。我把这件事说给姑母听,姑母只是摇摇头叹一口气道:“这种人怪得很,最好不要搭理!”我点头应承,心中却更加疑惑。
R城的春天是漫长的,漫长到你会在不断盛开的花丛中感到疲倦。而对她和那段问答的大惑不解则如同一个黑点在花心中荡来荡去,我始终无法克制这份无厘头的好奇。这天我又要到姑母家过夜了,终于得以再一次走上那条相反的路。一种强烈的好奇驱散了恐惧,使我在那条阴冷的小巷走得格外欢畅。果然,她仍然坐在小巷的某团阴影里,但一束透下来的阳光恰好投在她脸上,这个本就有些扭曲的脸庞就被分割成一明一暗的两半。她对我点了点头,露出一个似乎有些满意的微笑。我本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或者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只是很机械地朝她点了一下头,又快步走开了。这个人究竟是谁?她难道已经认识我了,为什么要冲我点头和微笑?或者她就彻底是一个怪人,不过是以让每个过路人都迷惑不解来取乐。走过很远,这串疑问仍在我脑海中盘旋。那个脸庞本质上并不难看,只是因为显露在阴影里而显得阴森,因为醉意和污渍而显得丑,但那种欲拒还迎的挑衅目光和谜一样含混不清的微笑却十分对称。哦,我不能在想,也许我已经中了她的圈套,而她不过是一个好取乐的怪人罢了。
因为好奇我开始向同学们打听有关她的事情,大部分人说没什么印象,小部分人说她不值一提,但所有人都坚持一点:她从不会向他们说话,哪怕一个字,也没有。他们不愿意说起她,也不愿意回答我。这些答案更加深了我心中的疑惑,我决心一探究竟,这就必须再往那条小巷中走上一次。为了鼓励自己必须对她说些什么或者至少有些互动,我甚至偷了父亲的酒带在身上。
这天放学我又拐进了那条小巷中,夏天的绿藤更加繁密,巷子里也更显得阴黑,藏在叶子底下的丁香花却努力喷出一点酒香,似乎想让这个混沌世界多一层倦意。为了能尽快遇到她我走得很快,紧张而焦急的心情使我不断冒汗。她仍坐在那个拐角处,浑浊的目光望向被挡住的天空。她的破布袋上显出零星几个脚印,旁边有三个酒瓶,不过倒了一个。我故意走到她身边停了几秒,似乎想引她说些什么,可令我惊讶的是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嘴里吐出一堆听不清楚的呓语,咕嘟咕嘟。我努力使自己的目光转向她,90度、45度、30度、10度……但四目相对的片刻,我却从那个空洞无比的血红眼眶中发觉出一种锥心刺骨的恨意,它是如此坚决、如此挑衅,似乎想要黏住我的目光不放,要狠狠扎进我的双眼里。一阵恐惧驱使我迅速挪开脚步,那瓶酒仍然躺在袋子里一动不动,我却似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战役而浑身发冷。啊,这个人,她干嘛用那种目光看我,我们毕竟并不认识。她又为什么不再对我说一个字?可如果她向来如此倒也作罢,可她为什么之前要主动跟我搭讪?她毕竟也是一个人,这是我会对她好奇的唯一原因,或者说正因为从她身上可以得到某种解释,故我倾向于对她而不是绿藤或墙角好奇。可我究竟能得到什么解释呢,我已经筋疲力尽。
在一个秋天人们说绿萝巷里死了一个人,人死的时候眼睛瞪着像是怕又像是恨。人们说这种酒鬼死得不可惜,因为既然他们喝酒,既然他们只喝酒,既然他们只是自己拿酒喝,他们就适合死去。何况秋天是落叶归根的季节,死去不见得是件坏事,何况她的死没有给任何人造成任何损失。除了我。因为她的死让我再也解不开那些疑惑,她可以死,我却不能没有答案,遗憾在我心中像条火辣辣的毒蛇,噬咬着记忆中那个憔悴而扭曲的面部。是,它是憔悴的,唯有在记忆中我才发现这一点。一具死尸是不会憔悴的,也不能给你任何解释的,正如她活着却与你无关的时候。可是有一个人似乎认识她,那个为她留下两滴不屑的泪水的人据说是她的奶奶,她从H村赶来为她送葬,之前并不知道她一直被丢弃在这里。为了使我的疑惑开解我不得不向这个奶奶打听她的消息,她为什么要到城里来,为何沦落成这样?她操着一口乡音告诉我说:“她不信命啊,以为城里面人好、事好、样样好,偏要上来……我这犟丫头啊是个哑巴,咋个能跟别人一样呢?”听到这里我不觉震惊起来,那她和我的对话到底有没有发生过,一丛丛疑惑从头落到脚折磨着我,我只不过是被疑惑累成的人形。
但有没有另一种可能,同样是在那个秋天,当风又吹过时她的衣角微微颤动,她坐在绿藤下喝着酒,阳光把一簇花叶参差投到她的脸上,她笑着用手去捉影子。这时我走过来,把一瓶酒悄悄放在她的身边。我在她的泪光中望见了我的眼睛,它是那样无边无际、遥不可及,就像一片花瓣滑过春天和夏天挂在秋天的树梢上,落在我垂下的手边,那里,还有最后两滴眼泪,还有一个人在为我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