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一书,其成书来历可称有趣,动笔之初,是应蒋方震之请,为蒋方震所著《欧洲文艺复兴时代史》作一序文,孰料“下笔不能自休,遂成数万言,篇幅几与原书埒。天下古今,固无此等序文。脱稿后,只得对于蒋书宣告独立矣。”然而虽非苦心刻意之作,却在近百年的时间里,始终吸引着一批又一批的读者,不仅成为了解清代学术文化史的入门必读书,也成为了清学史研究的经典著作,这其中固然有作者梁启超作为清末民初学界和政坛重要人物,清末舆论界之领军者的重要地位之影响,但其内容之充实、论述之精要无疑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近年来国内颇有追捧民国学者之热潮,但细推源流,清代三百余年形成的学术风气对于清末民初之学者的影响,实在有不可忽视的作用。虽然受时代和传统的影响,清代学术在自然科学方面少有建树,而在经济政治方面发声也并不多见,主要的成就,多集中在今天大多数人看来是“无用之学”的经学、小学、音韵等诸方面,但其敢疑、求实、诚朴、坦率的治学理念,毫无疑问可以看作中国现代学术思想的发端。梁启超此书梳理了这种学术理念的起源、发展和其不同时期的代表人物及重要影响,即使对于传统学术兴趣不大的读者,也可以从这些人物的治学态度和处世精神上,得到颇多的借鉴。
中国的学术一直是尊古的,是以创新往往要借复古的名义,这一点颇与欧洲文艺复兴以古希腊古罗马相号召类似,清代学术也不例外,其发端亦以复古为称,实则为学术上的一次解放,在传统学术史上,清代学术最大程度的突破了经学中的宗教性,使一切经义均可成为“研究之问题”,在梁启超看来,这一突破的意义,可以与达尔文《物种起源》之动摇基督教的根本相提并论,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该书中对于学术思潮形成发展的过程之论述也很有见地,不仅是对于清代学术思想发展的说明,同时也可以为考察中外各种学术思潮的形成发展提供借鉴的视角。
而此书在我看来最有意义的内容,则是在于通过对于清代学术重要代表人物的描述,和对于清代学术精神的总结,阐述了“纯粹的”学术研究应该具有怎样的态度,在治学的过程中,又要如何保持这种纯粹,这几乎可说是治学之基础精神。退一步说,即使未必治学,这种精神在为人修身中,亦不失为重要的借镜。
试举该书十三节“朴学”一章为例,可见其一斑:
十三、“朴学”
正统派之学风,其特色可指者略如下:
一、凡立一义,必凭证据。无证据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摈。
二、选择证据,以古为尚。以汉唐证据难宋明,不以宋明证据难汉唐;据汉魏可以难唐,据汉可以难魏晋,据先秦西汉可以难东汉。以经证经,可以难一切传记。
三、孤证不为定说。其无反证者姑存之,得有续证则渐信之,遇有力之反证则弃之。
四、隐匿证据或曲解证据,皆认为不德。
五、最喜罗列事项之同类者,为比较的研究,而求得其公则。
六、凡采用旧说,必明引之,剿说认为大不德。
七、所见不合,则相辩诘,虽弟子驳难本师,亦所不避,受之者从不以为忤。
八、辩诘以本问题为范围,词旨务笃实温厚。虽不肯枉自己意见,同时仍尊重别人意见。有盛气凌轹,或支离牵涉,或影射讥笑者,认为不德。
九、喜专治一业,为“窄而深”的研究。
十、文体贵朴实简絜,最忌“言有枝叶”。
当时学者,以此种学风相矜尚,自命曰“朴学”。其学问之中坚,则经学也。经学之附庸则小学,以次及于史学、天算学、地理学、音韵学、律吕学、金石学、校勘学、目录学等等,一皆以此种研究精神治之。质言之,则举凡自汉以来书册上之学问,皆加以一番磨琢,施以一种组织。
其直接之效果:一,吾辈向觉难读难解之古书,自此可以读可以解。二,许多伪书及书中窜乱芜秽者,吾辈可以知所别择,不复虚糜精力。三,有久坠之绝学,或前人向不注意之学,自此皆卓然成一专门学科,使吾辈学问之内容,日益丰富。
其间接之效果:一,读诸大师之传记及著述,见其“为学问而学问”,治一业终身以之,铢积累寸,先难后获,无形中受一种人格的观感,使吾辈奋兴向学。二,用此种研究法以治学,能使吾辈心细,读书得间;能使吾辈忠实,不欺饰;能使吾辈独立,不雷同;能使吾辈虚受,不敢执一自是。
正统派所治之学,为有用耶?为无用耶?此甚难言。试持以与现代世界诸学科比较,则其大部分属于无用,此无可讳言也。虽然,有用无用云者,不过相对的名词。老子曰:“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此言乎以无用为用也。循斯义也,则凡真学者之态度,皆当为学问而治学问。夫用之云者,以所用为目的,学问则为达此目的之一手段也。为学问而治学问者,学问即目的,故更无有用无用之可言。庄子称“不龟手之药,或以霸,或不免于洴澼絖”,此言乎为用不为用,存乎其人也。循斯义也,则同是一学,在某时某地某人治之为极无用者,易时易地易人治之,可变为极有用,是故难言也。其实就纯粹的学者之见地论之,只当问成为学不成为学,不必问有用与无用,非如此则学问不能独立,不能发达。夫清学派固能成为学者也,其在我国文化史上有价值者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