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的爱情史诗

        从春天到冬天

        从轻盈的晨

        到暮色沉沉

        趟过静水深流

        弯腰打捞月色

        幽兰的湖面

        落了一生的雪

        你随手捡起的枯枝

        划出了三个字——

        十九岁


        困倦的冬夜,读一首陈小波的诗。

十九岁

作者:陈小波

N年前

两个知识青年

都是十九岁

男的一米八二

女的一米七一

两个人中学就是一个学校

都有过运动经历

对,两人长的就是照片上这个样子

插队到了一个村

天天在地里一块劳动

姓向的男知青不爱说话

和谁也不说话

姓陈的女知青爱说话

可碰上不和自己说话的男知青

一点辙也没有

艳阳高照的蓝天

一望无际的平原

这一天的农活是撒化肥

男女搭配

男的站着,用铁锨挖一个洞

女的弯腰,挎个篮子把化肥撒进去

今天,这俩被队长搭配了

两亩地啊,一眼望不到边

弯腰撒肥的女知青不时假装仰望天空

看到蓝天的时候也偷偷瞟一眼男知青

他身材高大,肩宽背挺,双腿笔直

一张刀砍斧削的北方脸

没有任何表情

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右前方

他穿着父亲穿过的洗白的旧军服

一双军用高帮球鞋

即便在尘土飞杨的田野

也真是一个丰神俊朗干干净净的好青年哪

男知青一手拿着铁锹

另一只手揣裤兜里

戳一下松软的土

等着女知青把化肥准确地撒进去

俩人很快找到了一种节奏

默契、利落、分毫不差

女知青跟着男知青铁锨的节奏

开始在心里唱歌

她把《战地新歌》中所有的4/2拍和4/4拍歌曲唱了又唱

她心里的花儿在怒放

她的嘴角一直上扬

女知青平日最喜欢听队长喊“歇会儿吧”

今天看着远远的队长

心里求告:队长啊,今天您可千万别喊歇啊!

看着长长的地垄,她也求:

地啊,你还能不能再长一点?

从早晨六点干到晚上月亮爬上树梢

两个十九岁青年的身体

始终离的不到一尺远

女青年的头发有时会拂过男青年的腰间

她渐渐闻到男青年的汗味儿

可十几个小时啊

俩人一整天

眼神没有交集一秒

一句话没有说

插队两年后

父亲是县劳动局长的男知青要离开农村到汾酒厂工作了

他来到女知青单独住的窑洞

与她告别

他进门就坐在炕角上

窑洞很深炕很长,女知青在离他两米的地方坐着

两人中间有一盏小煤油灯闪着

俩人默默坐了半个小时

还是没说话

男知青站起来要回去了

女知青双脚钉在两米远地方

眼泪汪汪

还是说不出一句话

男知青回城后

女知青又在村里呆了两年

乡村四年多

一个人度过无数孤独夜晚

大部分时光都忘了

撒化肥不说话的那个白天

坐在煤油灯旁不说话的那个夜晚

女知青牢牢地记了半辈子

后来的岁月里

这个白天和夜晚

女知青回忆了千遍万遍

以至于因为这个白天和夜晚

她一直认为插队生活于她很值得

可一想起这个白天和夜晚

她就生出甘甜而忧伤的疑惑:

为什么他不和我说话?

好好一对青年

面对面张不开嘴到底是为什么啊?

几十年过去

昔日女知青想了又想:

再不问

我们就都老了

在白发爬上我额角之前

在他还身体健康的时候

当年不说话这事儿

我必须得问清楚啊

她把心事告诉同村女知青秋月

时隔四十多年

男知青和女知青

终于在心肠火热的秋月的安排下

在隔壁一个县见面了

还好

俩人没有面目全非

远远走过来两人都笑了

男知青话仍不多

当了几十年监狱警官

没有原来玉树临风

却也气派从容

脸上有了笑容还有了上年纪男人的慈祥

女知青:“你记得我俩的那天的劳动吗?”

男知青:“当然记得。”

女知青:“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男知青:“我想说啊。但不知说什么。又怕旁边人听到。”

女知青:“旁边那一对离我们八丈远啊!”

男知青:“哦,是这样。”

女知青:“你看出来我那天和你撒化肥特别高兴吗?”

男知青:“没……好像感觉到了。”

女知青:“你后来想起过那一天吗?”

男知青:“好像也……想过。”

女知青:“那个晚上你是来和我告别吗?”

男知青:“是的。”

女知青:“为什么还是不说话?”

男知青:“就是想来看看你……”

当然,两人还聊了几十年来的生活、经历、家庭、身体……

天色已晚

大概就是多年前在窑洞告别的那个时辰

俩人要告别了

这次是真的要告别了

白色吉普走远

夜幕中

昔日女知青泪眼朦胧

长长舒了一口气

像终于破了一个亘古悬案

又像终于完成了一个放了几十年的半截交响曲

女知青想:

他也记得那一天

那一夜

很好

女知青总算弄明白:

他不和我说话

不是因为不喜欢

这也很好

静水深流

痕迹还在

记忆不孤单

一切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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