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远的桃子在整个云南都是极富盛名的,这里的水蜜桃长得很大,最重的有一斤还多,口味既脆且甜,果肉吃进去后桃汁能顺着嘴角流出。于是吸引了许多外地人栽种,我的父亲也在其中,我整个高中的寒暑假也因此在桃树林中度过。
现在我依旧记得见到父亲时枝条已经没有绿叶,每棵树底下也多了一堆树枝。父亲告诉我冬天剪了枝,来年桃子能获取更多营养,自然就长得好。
初到桃林第一件事便需要把已经剪下的树枝拾起成捆搬回院落,诚恳地说,我并不喜欢在桃林里干活,这不是我希望的假期。然而翅膀尚未长硬的孩子,不论飞到哪里,依旧是父母牵着线的风筝。
心细的母亲很容易发觉我的不乐意,于是便让我跟着她一块拾枝条。在她身边确实使人安心,尽管依旧劳累但总算能撑下去。桃林第一天便这样过去,第二天第三天皆如此。
直到第四天,哥哥终于到了,作为留守儿童,许多时候我都觉得只有与他相依为命。他比我要开朗得多,有许多朋友,还有一起打架的‘好兄弟’,这对于一个自卑且内向的孩子来说极为羡慕。因此,在桃林的多数时候我都粘在他身边。
哥哥比我高,身体也好得多,但他不喜欢爬树,每次夏天摘桃子总让我爬,好笑的是纵有诸多怨言我仍会听他的话。倘若现在去摘,我应该会与他争辩上很久吧。桃子并不总是十分好摘的,有些树木长得高大,果实又零星分布在枝条末端,即便站上树枝使足了劲仍够不到,也就只好让哥哥来摘。我把桶停在头上踮起脚尖,以免桃子扔下来时离得太远砸坏。这实在不是一件好差事,桶内逐渐装满桃子后脑袋总要顶得生疼,想休息一下可是父亲也在身旁摘桃子,每当我放下桶,他总喜欢说些不太好听的,说得多了也就不敢了。
但最困难的还是把装在背篓里的桃子背下山,栽种桃树的山坡大约有六十七左右的弧度,沉重的背篓背在身上下山时总站不住脚,时时觉得要摔下去。这时的哥哥也能体现出兄长如父亲般对弟弟的宠爱,他每次都会自觉地背上最重的那一篓,走在前面的时候也会回头看我是否还立在山坡上,毕竟他的弟弟确实摔下去过。
最吓人的则是晚上守夜,夏天的桃树林总有人喜欢光顾,不厌其烦的父亲最后还是叫我们兄弟俩守护这片来之不易的果实。山坡上有一尊老坟,坟头上长满杂草,应该很久无人祭奠了。我的胆子小,寸步不敢离了兄长身旁,上厕所也要跟着。“怕什么,不就一座坟吗?都死透了,还怕跳出来咬你不成吗?”哥哥总是会这般讥笑,我也总是反驳:“话是那么说,那还不是怕,你要是不怕那我就回去了。”大约他也还是怕的,反正每次我都没有回去成。我们伴着坟墓坐在夜晚的山里,即便是因微风轻拂而摇动起来的杂草也能惊得兄弟俩大气不敢喘,每次他都要把手机拿出来看似若无其事地玩耍,手指却是无意识地左右滑动,想来是打算维持一下兄长的颜面,只不过暴露得还是过于快了些。此时我便忍不住想笑,可又不敢笑出声,着实幸苦。
父亲承包的林子有两处,一处落着一座老坟永远安安静静,另一处需要爬上老坟坡再倘过一条山路才能进入,好巧不巧这条路上住着一户苗族人家,养了一只又大又凶的狗。
第一次爬上老坟坡时,哥哥说风景不错,我轻信他的谎言,在山路上停留了片刻,看到的不是风景,而是一道狂野的黑色闪电,还带着雷鸣。那大概是我最快的启动速度和奔跑速度以及最远的跳远记录,还有最大的胆量了。我从坡头一跃跳下老坟坡,猛冲了大约十米左右方才敢停下往回看。那条凶狗此刻也冲到坡头没有丝毫犹豫一跃而下,倒是比我还快些,我慌不择路之下便被它追上。幸得那不负责任的兄长尚还有些良心,手里握着两块大石头早已等在坡下,瞧见那恶狗正追得不亦乐乎赶忙全力砸了过去,凶狗正追得开心冷不丁被砸也慌了神楞在那不动,哥哥瞅准机会又是一下猛砸,那恶狗也就嚎叫着离去。被救下之后我心有余悸,两条腿仍在止不住地发抖,自然也就来不及想起追究他的责任,反倒觉得他在心中的形象又高大了一些,当然如果他脸上没带着那层诡异的微笑会更好。
在桃林里倒也不全是令人糟心的事情,偶尔没有太阳而且父母不在家的时候便可以偷懒。哥哥会用山上没拾走的树枝搭成木床再铺上杂草,把衣领一立就能躺在上面悠闲地享受着拂过身体的山风,欣赏不停变换形状的云霞,有时吹得舒服了也就悠悠地睡去,直到父母回家。倘若口渴,旁边树上摘下一颗果子便能解决,只可惜我不喜欢自己削皮,又得凭空生出些苦恼来。
母亲总愿意帮我削皮,每到背不动背篓偷奸耍滑的时候我都会调皮地向她要桃子来吃:“阿妈,口老实渴喽,削个水果吃吃嘛。”接下来我便能得到一个削得干干净净的桃子一边慢慢地吃,一边看着哥哥又来回了一趟。母亲很心疼我,时时要我多休息,有时我会听她的话多偷奸耍滑一会,有时我又觉着自己应该是个大人,坚定地摇摇头挎上背篓上山。母亲从不多说什么,只是回去时都会有削得干干净净的蜜桃,她偶尔也无奈地对我说:“你老说不喜欢吃水果,削好了放到你嘴边比谁都吃得快。”我则报以淘气的笑容,然后低头吃干净手里的桃子。
摘桃子时与妈妈一起是最轻松的,不像与父亲一起需要时时警惕,与哥哥一起总被呼来唤去。如我手酸了,想放下桶便放下桶;如我渴了,想吃桃子便吃桃子;如我累了,想坐下休息便坐下休息,妈妈会坐到我身边削桃子给我吃。
有时母亲也会早早将我叫醒,去到老坟坡底下的凹地里掐瓜尖儿赶早拿去市场上卖,但母亲将我叫去却只让我站在她身边。清晨的气温很低,彼时的我总是不明白母亲既不让我劳作又为何让我在此处受冻,是不是哪做的不好惹她生气了。直到现在我才心疼了她,清晨的山林是寂静且毫无一人的,林子也不缺少隐藏在杂草堆里的蛇或是其他令人恐惧的东西。我时常想:母亲那么温柔的人,如果她从未经历过这些该多好。
桃林里的屋子建起来已经很久,屋顶瓦片早已被风雨锈蚀,窗户上积了一层又黑又厚的油灰,墙壁是用空心灰砖砌的,这些年月下来又长了青苔,倒能让人感到些古意。院里摆设也简单,屋檐底下悬挂着几串用绳带起来的辣椒,一张石桌,两张凳子,水井旁则放着几个大瓦罐,种了几株不知名的小树,郁郁葱葱的约莫有半人高,其下有小鸡踱步乘凉很是安逸,这样的瓦罐屋子东南隅也摆着几个,颇有些相映成趣。院落用竹篱围住,遇到远角那株高大的龙眼树则断开,正好做了出门的口子。无事的时候妈妈喜欢带着我摘龙眼,我通常站在树底下等着,看到妈妈剪断挂着龙眼的细枝条接下就好。有时男孩天性我也会爬到树上耍一耍,坐在上面一直看着远方发呆不愿意下来,说实在的至今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
至于父亲,印象中他虽然不沉默寡言但也会让人觉得难以交流,在桃林中的种种往事我均已不记得,许是我不愿意记。但我一直清楚有天晚上他对我说的一句话:“人走到了哪一步,是不是走得好不要紧,只要早上起来之后知道今天该做哪些事就行。”
高考之后,桃子的生意日渐变差父亲就停了承包桃林,我也离开了这个耗费整个高中假期的地方。
在桃林的感受并不容易说明,实在要说则苦闷多些,欢快少些,万幸有家人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