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童年
穿行在田野间,遥望伫立的青山,童年的往事如山中的烟云弥漫而来,那美好的岁月哪,恍如缥缈在薄雾中的优美笛声,悠扬、绵长、让人恍如隔世,又仿佛永在眼前……
童年弥漫着山野特有的清香。记忆中那时家里的地特别多,父母一年四季都在忙碌地劳作。每到节假日,我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非劳力,主要任务就是放牛羊。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的有牛羊,一到农忙时节,孩子们不管情不情愿总得赶着牛羊上山。早晨,当晨曦刚刚照亮天空,就被父母吆喝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赶起牛羊往西山走去。走着走着,就有其他家的牛羊随上来,队伍会越来越大,我和伙伴们兴奋起来,一路讨论着去哪儿放牧,实际上是讨论去哪里玩。等到把牛羊撒在山上,我们就可以自由自在的玩耍了。
最有趣的是钓螃蟹。那时山上有很多石头坑,经过几场夏雨,就像柳宗元笔下的小石潭,“水尤清冽,红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堪,为岩……”,其中有几个坑里螃蟹特别多。我们在草丛捉了蚂蚱,用狗尾草穿过其颈部的一层外壳,然后手拿另一头,蹲在坑边静静地等螃蟹上钩。素以横行霸道著称的螃蟹其实很傻,只要有耐心,能沉住气,小半天的功夫就可以钓一小罐子。日复一日,螃蟹也不断进化,幸存者一个个老奸巨猾,并把经验广为传播,所以后来钓螃蟹成了技能大比拼,谁钓得多就很是自豪。在夕阳的余晖中,手提战利品,吆喝着牛羊回家,声音都是高亢的。有的人家把螃蟹用油一炸,焦黄焦黄的,好像很香。我家从没吃过,父亲身体虚弱,从不吃野菜或野味,我看着螃蟹那张牙舞爪的样子,也从未想过去吃。我的战利品都被父亲用锤子砸碎喂了斗鸡。
我最喜欢的事是摘山樱桃和山托盘儿(不知道学名是什么,私下里觉得像鲁迅先生笔下的覆盆子)。目光漫过满山层层高的矮的青翠,在山顶某一个水土丰沃的的低洼里,你会惊喜的发现石缝中长出一大片小灌木丛,那低矮的枝叶间闪烁着许多鲜红的、粉红的、半红半白的小樱桃,摘下一个放在嘴里,别有一番清香。成年后进了县城,我对街上卖的樱桃从来不屑一顾,那娇生惯养的樱桃哪有山樱桃滋味醇厚啊。山托盘儿是蔓生植物,果实由一个青色的花托高举着,上面是“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色泽红艳,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葚要好得远,里边的小籽儿还有一股香香的味道。在那物质匮乏的年月,大山给了我无尽的期待和收获。
有时候把牛羊赶到稍远的山里,中午就不回家吃饭,派出一个伙伴回家,把大伙儿的饭都送来,那时家家都有送饭用的茶缸和网兜儿。送饭的人是很懈怠的,回家吃了饭、眯个觉,好半天才慢慢悠悠地往山上走,留在山上的人可不傻傻地饿着等,常常从庄稼地里刨几块红薯、掰几穗儿玉米,用干树枝架起火堆,不一会儿,就可以吃到香喷喷的“烧烤”了。吃腻了,有时会烤点儿蚂蚱、蟋蟀等图个新鲜,夏秋时节的蚂蚱一肚子籽儿,把头拽出来,连带肚子里的脏东西也出来了,放在火里一烧,也算一道荤菜呢。
如今的大山,也今非昔比了。盘山公路横七竖八地分割了层层深绿,童年时的树林不知早已成为哪儿的栋梁。没有了牛羊的啃噬,现在满山是树苗和荒草。
老家·老屋
老屋紧挨着戏台,戏台北向遥对着村庙,所以我家前面不会有人盖房,很是空旷,也就成了忙碌的乡亲们露天的大餐厅。每到吃饭时间,劳力们从田间地头回到家,草草一洗涮,就端了饭菜到这儿来“聚餐”。一边吃一边说说庄稼,扯扯闲话,比比成就,一个个嗓门嘹亮,底气十足,半天的劳累在吃吃说说中消失殆尽,下午又精神抖擞地走向田地。农忙时节,大家天不亮就下地,中午时分已是饥肠辘辘。记得斜对门的赵叔从地里回家,端了高高一碗捞面条,三下两下往嘴里扒,还没走到饭场儿,碗儿已见底,口里喃喃地骂着“他奶奶的,还没吃就完了!”一边又回头去再盛一高碗,惹得众邻居哈哈大笑,好一番嘲笑打趣。一年四季,不管春夏秋冬,只要不是大雨倾盆、大雪封门,我家外的饭场儿总是热闹非凡,有时下着雨也有人打着伞在这儿小聚一会儿。饭场儿是农民们思想的交流地,烦闷的消解所,家长里短的传播中心。
老屋是四间西屋,有三间贯通,中间算是客厅,我们称之为“当门儿”。我们姐妹三个和奶奶挤在一间耳屋。父母住另一间,和装满粮食的大缸们共眠。北边单独的那间是牛屋。那时节牛是家里最贵重的成员,可以单居一室,房屋不够的人家,牛要和主人同屋共住。牛的吃喝拉撒都在屋里,推开牛屋门,扑面而来的是草的味道:青草味儿、麦秸味儿、牛粪散发的腐草味儿。家中养的多是母牛,很少有养公牛的。若是谁家的母牛生了小母牛,总要请乡邻们看场电影,庆贺一番,比得了儿子孙子都要高兴。那样贫寒的年代,劳动力就是财富,有劳力就多一些安慰、多一些希望,所以牲口比孩子主贵。
老屋东邻是厨房,我们这里叫“灶伙”,低矮的平房,在经年累月的烟熏火燎中,四壁都是黑黝黝的,身处其间经常会受到落下的黑油、烟灰的“洗礼”。但就是在这样的地方,最能让我感受到家的温暖。父母常年在地里忙碌,很少和孩子们交流。做饭的时候,我和姐姐们要帮妈妈烧火、择菜,在这样的时候,就能挨近妈妈,听她叮嘱、指导,向她倾诉委屈,给她报告一天的见闻。有时父亲也会到厨房,参与我们的母女“联合会议”。这时,狭小、低矮、黑暗的厨房就是天堂!
院墙是用大大小小不规则的石头垒成的,紧挨着院墙的是高高的烟屋。最繁重也最重要的农活儿都和它有关。每每过罢新年,就要开始忙碌种烟的各项事务。夏天最热的时候,也是掰烟叉、打烟、炕烟的轮回。顶着烈日,忍着酷暑,在烟田中一遍遍穿梭。父亲和母亲把长成的烟叶摘下来,放成一堆儿,我和姐姐们负责把成堆儿的烟叶抱到架子车上,码放整齐。等车子上装得足够高时,就由父亲跳到车上,我们把烟叶递给他,继续往上垒。拉回家的烟叶要一片片地系到烟杆上,妈妈做这项工作最灵巧,只见她一手操着烟杆,一手拿烟叶、上烟,上下翻飞,轻盈得像燕子,不一会儿就完成一杆。姐姐们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渐渐都成了上烟的好手,只有我心愚手笨,尝试了很多次,速度慢质量差,最后只好承担给妈妈递烟叶的轻活。把一杆杆烟叶送进烟屋,也一次次把金黄的希望送进烟屋。在五天五夜不眠不休的烧烤后,焦香的烟叶出炕了,一杆杆地摆放在宽敞的饭场儿,在众人的指点品评后,接着要进行分拣、扎把儿、卖烟。为了卖个好价钱,父亲和大姐曾跑到百里外的远乡,还要趁着天黑、冲破本乡私设的各种关卡、摆脱围追堵截。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院墙外烟屋的南边是碎石垒成的矮矮的猪圈。记忆中总是有两头猪在里面哼哼。那时,除了烟叶之外,养猪也是非常重要的经济来源。每顿饭做好后,用红薯叶或红薯、麸子、玉米面等杂粮混到一起,做成一大筒子锅稠东东的猪食,倒进猪食槽里,就会听见狼吞虎咽的声音,父母们在这样的声音里,展露出久违的笑颜:再过十来个月,就长成一头肥肥的大家伙,就可以卖了!猪们在院墙外生活了十几代,直到我出嫁到东乡,婆婆到我们家见到,惊诧万分:你们怎么在大门外养猪,不怕丢吗?要是在我们那儿,别说长这么大,小猪仔儿时就没影儿了!顿时,我身体里升腾起一种自豪感,因为生在这样夜不闭户、民风淳朴的山村。现在,老家也有大型的养猪场,一头猪从出生到屠宰,大概只用三四个月。还有鸡鸭鹅都是速成!随着现代化步伐的加快,山村也不再封闭,外边的文明进来了,淳朴的风气也日渐衰颓。
老屋在村庄的最西头,走出院落就到了田野。先是高高低低的平地,再往西,就是山地和巍峨的大山。山地是最费力不出活儿的,不必说反反复复的锄草,小半天干下来,腰疼腿酸直不起腰:也不必说收割时架子车拉不上去,肩挑背负手抱,全身被扎得火辣辣地疼。单是到地里的那一段漫长的路程,就让人走得口干腿软、斗志消耗殆尽。父亲没有儿子能在田地里帮衬他,只有三个没多大用处的闺女,而父亲又是那样要强的人,不能容忍地里的活儿不如人、落后于人。春夏时常常要把田地锄好几遍,唯恐被别人耻笑地里有草。庄稼长高了,玉米抽天腰了,还要顶着酷热钻进去徒手拔草,以防草籽落到地里影响下年庄稼成长。有一年,我和姐姐年幼,母亲重病,又到了收麦的农忙时节,父亲一个人天天凌晨下地割麦,晌午拉着高高的麦车返回,太阳毒辣,人困路颠,有一次连人带车翻到了沟里,惨白的日光下,父亲满脸泪痕……那真是一段充满血汗的岁月!
时间这条河不停地流啊流,蜿蜒地走向岁月的未来,冲刷走了苦涩,只把记忆永留心间,而这些记忆如陈年老酒,越久越显得香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