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先生是对英俊礼貌男子的尊称。
直到后来上了学,读了书,学到了作家萧红的《怀念鲁迅先生》,对里面直接称鲁迅先生的妻子为许先生咋舌不已,才知道颇有学识的女性也能如此称呼。在那个什么都爱和同龄孩子攀比的学生时代,“先生”一词便妥妥成了我的嘴边必提——似乎自己也成了一个先生。
不过我称奶奶为“小涂先生”的事还要往后些。花甲之年的涂奶奶即使岁月荏苒也没能打磨掉她的一份“雅兴”,许多年独自操持家事照顾孩子让她对做饭产生了别样的感情。
我那时每放学回家,远远就能望见小区门口三五人扎堆,里面的人我也熟得不能再熟了——邻居蔡婆,楼下卖烟的吴姨,以及每日买完菜一定会经过这条街唠嗑的徐阿姨和她老伴儿。
“错了错了,那尖椒牛肉丝可是我孙女儿最爱的,我可会记错?”涂奶奶高亢的嗓门顺利在一群大爷大妈中脱颖而出,涂奶奶讲究的离人远些,尽量不让口水唾沫到处横飞——这是多年前我向她严肃提出的。她机灵的眼睛瞧见了我,愣了愣,又继续神采飞扬地道:“青椒可不能光选那些看起来油光满面的,那是外地的,光长得好看了,没一点儿辣味。要买那种稍微瘪一点儿的,炒出来那才香!”
“看来小涂是费了不少心,我下次按你说的试试。”几个烫了发的阿姨一向说不过涂奶奶,我至今也不晓得奶奶说的他们是否去试了,不过我想来是没有的。我最后只看见她们其中几个撂撂被汗浸湿的额前鹤发说要回家做饭先走了,小团体不久便哄然散去。
那时我觉得涂奶奶讲菜的模样是真有意思,的确有几分“博古通今”的感觉。我便仿着外人叫“小涂”直接取了个“小涂先生”。每天跟着奶奶时便开玩笑说:
“小涂先生明天吃什么啊?”
“小涂先生今晚下雨了还要去跳舞吗?”
“要迟到了,小涂先生我先走啦!”
最开始一家人都不知道我话里的意思,后来“小涂先生”被我说的实在是太过频繁,爸爸直接上百度一查,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就动了火。
“你必须给奶奶道歉。你知道的,奶奶大半辈子都奉献给了家庭,这样做是对奶奶的不尊重。”七年前的我才从爸爸嘴里听到了奶奶的故事。奶奶可怜,父母走得早,家里三个孩子书没读多少就相继辍学打工了。奶奶辍学以后在学校门口卖过炸串,起早贪黑帮人送过货。后来认识了爷爷,没多久有了三个孩子。只可惜老天薄情,爷爷也是个薄情的人,婚内出轨一系列种种,不堪入耳。当年奶奶一见钟情爷爷的好模样,没想到终究是一张好皮囊。
我经常听见别人说,不要随便评价别人的一生——他用一辈子才能活明白懂得的, 而别人只用几张嘴皮子就盖过去了会显得轻贱。我并不懂得奶奶在放弃学业时是否会有心酸,得知婚姻不幸的那天晚上有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刻骨铭心,会不会有因为太累无法顾及三个孩子的无助与痛苦,晚上哭过吗?
我作为后来人,终究是不得知。谈起来的也没有老一辈所经历的半点惊心动魄,终归是“以小见大”了。
“小涂先生”这个词渐渐就不从我口中说出了,我和爸爸不约而同对那次对话缄口不言。奶奶最先还感到奇怪,笑着问我是不是不高兴,怎么不说了。我摇摇头,奶奶就摸摸我的头,夸我孩子性格,什么也不说,将来会叫人心疼。我心说,你不以前也什么不说,还不是过得好好的。
涂奶奶没来得及在小区门外多和好友吹吹牛,就病倒了。我以前住的地方楼层不高,奶奶出门回家都走楼梯。我便循着脚步声,猫一样走到门口用手机手电筒的功能为涂奶奶照亮,还总顺口说,奶奶,你每天走楼梯,我每天都给你照明,跟你照一辈子,你要一辈子陪着我。我在黑夜中瞧不见奶奶,但我听着脚步声越发逼近,好像也能在黑夜中想到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有爱的看着我,心中也会安宁几分。没想到奶奶还是如书里说的那样,一到年纪就像一张单薄的纸,风一吹就飘走了,雨水一打湿就破了洞。
生病的奶奶最开始不住在医院,爸爸妈妈必须赚钱看病,家里就只有一老一小。我常在我房间听到奶奶疼得的呻喉声,时大时小,如尖刀一般,狠狠刻在我心里。我小心向前查看,声音却又什么也听不见了。
奶奶看见泪流满面的我,颤抖着将手挥挥示意我上前,抹掉我的眼泪,小声道:
“怎么哭了,小孩子性格,又不说,叫人心疼。”
“你不也这样,什么都不说。”
“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小涂先生啊!”
我不知道奶奶到底知不知道“先生”的真正含义,反正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了。我甚至还能清楚记得奶奶灯尽油枯那天,其实挺安详的,没心肺的我也只是心咯噔一下。但后来想起泪水却止不住流了。
记忆就像布满窟窿的槁木,看似吸附着很多东西。其实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便容易叫人忘了。人这一生,比朝菌长,比蟪蛄长,总是一路走,一路丢。
而子欲养亲不待的绞痛或许是每个人都要结结实实受着且永生难忘的。
我在哭着睡着的那天做了一个梦。十分真实。梦见奶奶在弥留之际,瘦得不成样子了,令人心惊,我哭着跪在她床前向她道歉我的无能。
恍惚间,奶奶睁开了眼,流下了两行浊泪。
奶奶原谅我了,我想。
黑体摘抄priest《七爷》
一篇自己高一写的文章,可能文字不太成熟,但感情是真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养大的朋友会深有体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