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葉狩

红叶狩《新形三十六怪撰》——月冈芳年

“我早已不相信人们对纷繁杂陈的万事万物之认识与洞察会高于这幸福的瞬间所呈现的表面条理性,会高于这个时不时可以体验到的小小乐趣,即在一秒钟内自我欺骗地把混沌想象成宇宙。”

                                                                                               ——《朝圣者》 赫尔曼·黑塞

1、

我所去过的地方中,有几处让我心灵受到过极大震颤。这几处中既有人文景观也有自然景观。就人文景观而言,人为艺术撇去了自然的空灵,转而用诡奇的建筑和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历史填补了这一缺憾。至于自然景观,一般来说,宽阔的海面和雄伟的峡谷缺少了让我遐思的空间,在寂静的山间和阴暗的森林我却能找到许多传说的母题。

就日本而言,我至今念念不忘之地,有一个是奈良的若草山。

我去时是秋日,爬到三重天时已是黄昏。几头鹿在树下吃草,看到我和朋友w子气喘吁吁从山道上来,便淡定地围了过来讨要吃食。落日西斜,一切背光的物体都镶了金边,红叶透出夕阳的色彩随着山头渐凉的风又落下来堆成一叠。那景色让我回到了童年听过的故事里,如此熟悉但其实从未见过,只不过是那一时的话语抽象成了一种印象留在脑海里,只待今日变为真实的画面与我相认。

山顶人已不多,游客大多归去,专业的旅行者背着器材往深山里走了。我站在山尖许久,看着山谷里成渐变色的树林笼上阴影,然后这阴翳又像海浪般往我的方向袭来。

太阳已落,是时候下山了。

然而乐极生悲,刚从公园出来,我摸摸口袋发现钱包不见了。钱倒是小事,只是在留卡,学生证等一系列补办起来及其麻烦的证件都不巧放在了一起。

想了又想,似乎是落在二重天的长椅上了。万般无奈之下,我拉着受到无妄之灾的w子跟收费的大爷说明实情,千恩万谢后急急向山上寻去。

所幸此山并不高,说是山,其实也就是300多米。从山麓往山腰覆盖着一片蓑草,据说春天时可看见大片的青草直铺山顶。

此刻并无心赏景,我与好友一同在路边低头找着找着就到了二重天。

幸而我的钱包确实还躺在椅子上。吃一堑长一智,我将它小心谨慎的塞进包内紧贴身体的一侧后才在w子半开玩笑的埋怨声中道着歉往回走。

大约是到了一重天,月亮并没有升起到能看见的地方,远远地只见蓑草的穗间传来清亮的光。w子突然拉拉我的衣角,让我向蓑草的深处看。

“那好像是个人?”

“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会有人?是不是你把鹿看成人了?”

我嘲笑她视力不好,同时也仔细地往幽暗的草中眺望。虽然按常理来说,w子的想法不太靠谱,但如果鹿没有红毛的种类,那也许就确实是个人了。

她离我们有一定的距离。之所以说是她,那是因为那人留着极长的黑发,散开着披在身上。衣服的样式是看不清了,但模糊瞅着应该是件红色的和服。

她本来站在齐腰深的蓑草中向夜空眺望,似是感受到我们的目光,便扭过脸来看向这边。

我可能天生钝感,并没觉得哪里不妥,但是此时w子已经毛了。她攥住我的胳膊,说着“别看了,别看了”然后拉住我故作镇定地往山下小跑。

平安到了山脚,我见她脸色煞白,心中却不知为何。

“你自己都说了,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那分明就不是人!”

恍然大悟。一想,确实,这么晚了,哪会有人穿着和服站在荒野里。况且现在回想,她身上似又不是和服,更像平安时代的十二单。

两人战战兢兢到了出口,守门的大爷先是关切地询问我找到钱包没。接着看我们两人神色诡异,他好像是明白了什么,神情严肃起来:

“你们不会是看见她了吧?”

我与w子对视了一眼:

“您说的可是那个穿着十二单的女人?”

大爷一脸讳莫如深:

“果然是她呀。”

“难道她常常出现?这背后还有隐情?”

一如平常,我放纵着好奇,追问事情的原委。

大爷思量再三叹了几口气,最终他打开管理室的门,招揽我们进去。天气凉了,他给我和w子各泡了一杯茶,然后坐在我们对面的小折凳上讲了一个故事。

2、

大爷姓山本,从小在这里长大。青年时也曾在外游学闯荡,老了就回到家乡来当个守山人赚些零钱补贴家用。

山本少年时在一家杂货店做装卸工,与他一起的还有一位叫深川的男子。

深川平常不苟言笑,听口音并不是奈良本地人。他平日里衣着整洁考究,一有空闲时间就从口袋里掏出书来看,也不见与别人有什么往来。

山本偷偷瞄见过他看的书,多半写着外文,偶尔见到几个熟悉的人名,多是哲学家,诗人。看上去,这位深川家境应该不错,看年龄又该是个学生。只是为何不去东京大阪,要来这小地方做体力活?

深川身形纤瘦,力气不大,干起活来一看就知道是不常做事的人。因此,许多事情山本能帮衬就帮衬,也不曾责怪他。此人不是铁石心肠,一来二去慢慢也与山本熟悉起来,时常能聊上几句。

从他的叙述里,山本知道了他是关东地区一个显赫家庭最小的儿子,后来赴京都念书。被问及为何到了这里来,深川话间只透露了一开始是旅行路过,后来出于某种原因便留了下来。至于这个原因是什么,他起初遮遮掩掩,并不肯明说。

后来某天,深川找到山本,急匆匆地问他有什么方法能知道一个陌生人的名字。山本被这突然的一问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答道大约市役所会有记载。而深川愣了一愣,无奈一笑后反而冷静下来,他重重叹了口气,说道,此人的名字定是世间哪里的名簿上都没有的。

那时的山本如同此刻的我一般,哪里肯放手,死死追问深川究竟是怎么回事。被纠缠得实在说不过去了,深川找了家酒馆,要了两壶清酒之后对他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此事要回到一年前的秋季,深川从京都来到奈良的若草山赏红叶。

那天他特意避开人潮,趁傍晚夕阳快落山时才上到山头。赏了红叶,喂了鹿,深川坐在树下望着美景直至日落。也许是连日的旅途有些疲惫,他靠着树干小小地打了个盹,后来又被凉风吹醒了。

醒时月已高升,四周无人,就连白日里在山间乱转的鹿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深川在冷风里打了个寒颤,收拾背包打算下山。

无意一瞥,他望见顶上的枝桠垂下了几缕衣料。

抬头看去,深川着实吓了一跳。一个穿着打扮看似平安时代的少女趴在枝头,手上拈着一枚红叶把玩。她饶有兴致地看着受到惊吓的深川,“嗤嗤”笑出了声。

“奴家有那么可怕吗?”

深川一时说不出话来。这女孩子身下的枝条纤细,就算她再瘦肯定也承不住这重量。她的黑发与枝叶纠缠在一起,衣袖又隐藏在树叶丛中,黑暗里看起来仿佛与这树合为一体。女子向下伸手,让手中的红叶飘落,正好掉在深川的脚边。

“你……是人,还是妖?”

憋了半天,深川只能吐出这一句疑问。

“奴家是妖。”少女整顿衣裳,翻身从树下落下,却如同红叶一般轻飘飘地站在了地上,

“在此为主人守陵。”

深川心里本如水桶般七上八下,此刻见这女孩面容清秀,并不像传说中的妖那般可怖也不像有恶意,多少安心了些。

“你的主人是谁?”他壮着胆问道。

她指向山顶的方向,引深川看去。深川心里有了个底,若草山顶有个古坟,坟边立着一块碑,上面题名“莺塚”。虽至今未探明墓主人是谁,但是就记载来看,应该是平安时代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这女孩自称是为主人守陵,又是妖,那有可能这墓里葬着的是个阴阳师。

“多有冒犯了,但我并无意打扰您家主人安眠。”深川后退一步,向她行了个礼。

少女捂嘴轻笑,带着娇媚的京都腔说道:

“你好生多礼。奴家只是许久未与人说话了,今日见你在我树下呆了如此之久才一时兴起吓吓你。”

“这是……你的树?”

深川抬眼看着在月下风中轻轻摇晃的枫树。

“你是枫妖?”

“算是吧。”少女抬手拉住深川的手腕,“先别急着走,陪我在这说说话吧。”

虽说习惯了些,但是猛然被妖怪抓住,深川还是吓得一哆嗦。他看此时挣脱也不是,不挣脱倒还有退路,于是跟着枫妖又一同坐回了树下。

“你叫什么?”深川问道。

“真名我自然是不能告诉你,你叫我红叶便可。”

“为何不能告诉我真名?”

“妖与人其实一样,都被某些东西控制。人被心拴着,妖无心,便被名拴住。要是被你知道了我真名,那岂不是由你摆布。”

“原来如此,”深川想起了常听说的言灵之术,想必她在这里守陵也定是中了那阴阳师的咒术。

“我叫深川。”他既无妖之困扰,自报姓名倒也无妨。

“深川,你会做和歌吗?”

“和歌?不会……”自小接受西式教育的他虽然在高中上过古典文学的课,但也只是理解的程度,要是自己作诗就一窍不通了。

红叶看向远方的山头,那里依稀闪着几颗星:“在我们那个年代,公卿们没谁不会吟诗的。我这名字就是从一首和歌来的。”

她说着,吟了一首诗:“‘秋山寂寂叶零零,麋鹿鸣音数度聆。胜地寻来游宴处,无朋无酒意犹冷。’主人说,道真大人将这和歌译做汉诗,翻译得极好。通篇无一处说到红叶,可是读来眼前确满是枫叶的景。他读到这诗的那天,刚好是他收下我的日子,作为纪念就叫我红叶了。”

“这么说来,你不是生来就是枫树上的妖?”

红叶摇摇头:“我生在京都城内,自主人死后才追随他的陵寝来到此处。栖居此树不过是看这树长势甚合我意。”

经她这一提醒,深川才留意起身后这棵树。与此处别的树相较,这棵枫树枝干粗壮,顶盖散开均匀如伞确实漂亮。

说到名字和红叶,深川不知怎的将自己的名字和上她的,联想到了川端康成的一篇随笔。念及此,他便随口问道:

“你知道川端康成吗?”

“奴家不问世事已久,自然是不知。”

“他是一个作家,关于红叶,我记得有段描写很美。他说,在通过岚山的火车上看见红叶落在绀色的河面,而这河面又倒映着蓝天。从倒影中看去,两旁的山像河岸,而天才是河。从天河里升起一团团燃烧的火焰,一直飘向深蓝的河水。”

“天为河而河为天?”红叶爽朗地笑了起来,“奴家记得岚山的大堰川,如他一说确实如此。若是有幸,还真希望能拜读此人的著作。”

“这不难,”深川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接了这一句。他话一出口,自己都愣了一下,转头看见红叶也疑惑地盯着他正等下文。事已至此他只好说道,“我明日带给你读便是。”

这承诺没变成一纸空文。当晚他下山后,思前想后要不要按原定的计划离开奈良去往出云,举棋不定许久后深川决定还是别与妖纠缠太深为好。

第二天一早,深川来到车站摸出早已买好的车票,这才发现车票不知何时已被鹿吃掉了一半。他仔细一想,昨日黄昏时在枫树下睡着而口袋中装着车票,估计那些鹿是趁那时干的好事。

有些事或许真是命中注定,他站在检票口前苦笑半晌扔掉了车票,然后去奈良的图书馆借了川端康成的小说集,在晚上带去了若草山。

红叶认不得印刷体的文字,深川便打着手电念给她听。红叶求知欲极高,每每听到书中不熟悉的词便会缠着问深川其中奥义。如此一来,一个晚上读下来竟只能读完一篇。不过这一晚倒是刷新了红叶的世界观,她第一次有了“日本”的概念,在此之前她的观念还停留在大和和对面的唐宋。给她解释清楚国家的概念费了深川不知多少口舌。

也许真是着了魔道,第三天,深川又去了若草山。他想着,待红叶读完这本小说集他就走。这样一停留便是三个月,三个月过后,深川又带来了新的书。

红叶学习速度很快,慢慢已能识得印刷体和现代文法。她还会和深川讨论一些书中的意象与写作手法,虽然跨了不少时代,但是文章中的人心之间仍旧相通。

可红叶是妖,她自是无法透彻理解和歌中和现代作家所写的情究竟是什么。自然地,她也不会理解深川留在奈良的深意究竟为何。

但深川自己怎会不知。他休了学搬到奈良来住,白天打工赚生活费,晚上就一心只想往若草山上跑,如此已近一年。深川不是妖,他需要睡眠也需要工作,又无法放弃夜间与红叶的相处时间。这样一来只好减少社交,把重心倾在红叶一人身上。可他也深知这并非长久之计,他想带她离开,不用只在夜间相守。

终于有天,深川问红叶,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名。

红叶眉尾一挑:

“奴家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不能说。”

“对我也不能?”

“对谁都不能。”

“可是你不想离开这里吗?如果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可以带你离开了。”

红叶一脸困惑:

“奴家为何要离开?我是为了主人守陵而来,永生永世会在此守下去。”

深川愣住了:

“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只要有你的名字,我就可以让你从言灵中解脱,带你去看书中描述的世界。”

红叶的表情突然冷了下来:

“若你知道奴家的名字,奴家并不会解脱。只不过是从一个人手中转移到另一个人手中,这并没什么区别。”

那晚,两人不欢而散。红叶在之后的几天都不肯露面,深川这才急了,他到处搜寻资料,从寺庙到神社,最后竟还病急乱投医想询问市役所,希望能寻到红叶的真名。但人世间哪有这样的东西,要寻恐怕也得寻到异世才有这等名册。

山本听得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好,但回味半天又觉得哪里不对。

“她不是不愿意你带她离开吗?你为何还要知道她的真名?”

深川此时已是微醺,他扶着脑袋皱着眉:

“她一定只是在那山上待的太久,对世间的事物有所畏惧。我只不过想给她自由,之后随不随我走,走去哪其实都由她便。”

——只是她的自由,你有什么资格“给”呢?

山本只能在心里默默质疑深川的想法,又安慰他几句便告辞了。

那晚以后,深川就没再来杂货店。山本暗自猜测他是四处寻访法师,神官,想尽办法弄清楚红叶的真名去了。杂货店主曾问过山本知不知道深川的去向,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便就没了下文,除了山本,没有谁在意过深川的失踪。

事情过去了一个多月,转眼已到冬天,冬至的深夜,有人敲响了山本的门。

门外站着的是深川。他面色憔悴,衣衫褴褛。

山本大惊失色,赶忙将他迎进屋中,又端来一碗刚熬好的红豆汤。待深川一言不发地喝完才问道他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深川在灯下枯坐了许久,半晌才幽幽道:

“我在京都的神社里遇见了一个巫女。她告诉了我解除红叶身上言灵的方法。”

那巫女说,妖怪的名字除非是得道高人,不然难以破悉。但若只是想解除她的言灵,那倒有一个方法。束缚她的人,墓碑之下一定会埋有式神的契约书。只要将那契约毁去,式神便可得到解脱。

深川听闻大喜,当夜就奔赴若草山。

他带着工具来到莺塚,刚刚开挖,远方的树丛就传来一阵骚动。一阵狂风过后,红叶一脸阴沉出现在深川面前。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深川还沉浸在喜悦之中:

“红叶!不用告诉我你的名字了。我有别的方法让你从咒术中挣脱,只要把这碑下你与此人立的契约毁掉就可以了!”

红叶听后表情僵住了。她看着欣喜若狂的深川,哑口无言。

深川以为她这是倍感惊讶,便继续道:

“我知道妖怪没办法自己销毁它,可是我能帮你做到。”

“不必了。”

深川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见面前的女子表情变化成悲伤。

“那东西在主人死时就被毁了。”

红叶冷静地看着深川脸上讶异的神情道:

“奴家是自己想为他守陵而已,没人强迫。”

红叶说,自己还是幼妖时就被主人收养,待到长大成了他的式神之后便一直侍奉左右。主人临死前在红叶眼前烧了那纸契约,笑着对她说:

“红叶,你走吧。从此你不再是红叶,随意去想去的地方吧。”

然而那时,她不知为何竟流下了泪来。阴阳师在榻上卧着,看见她的泪微微一怔,转而又笑:

“若你还想留着这名字,那就留着吧。”

阴阳师死后葬入古平城京的若草山头。那时此山还不叫若草山,只因三个山头彼此相叠,被人唤作三笠山。

别的式神均散入森林,唯独红叶追着他的送葬队列跟来了这里。她藏身于枫树上,从此为主人守陵近千年。

此处有鹿鸣红叶,也无酒无友,想来真是和主人为她定名的和歌如出一辙。这也算是缘分吧。

“奴家在你之前也见过数人,可只有你一人如此反常。”红叶目光清冷,在这冬天的寒夜里更是如同冰锥般刺在深川心头。

“想来确是奴家的不是。罢了,奴家给你陪个不是,但此后还是不再相见为好。”她说完又随着一阵风散做红叶,消失的无影无踪。

深川不知所措地站在碑旁,心中如被万针所扎。他感到一种莫大的失落感包裹了自己,以至于走起路来都轻飘飘的。他不知如何下的山,下了山也不知该往何处去,一片混沌后,就来到了山本的家。

“你也别太难过了。确实你为她奔波了如此之久却落得一场空,实属不幸。”

深川神情恍惚地摇摇头:

“不,这些都不算什么。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你说。”

“她若真是无情,又岂会在她主人墓前守陵千年。但她若是有情,又怎会看不出我对她有意。”

山本这才晓得这人已入魔障,若此时还不唤醒他,怕就是奈落一入,有去无回了。

“深川君,红叶有情无情和你毫无干戈,她是妖你是人。即便是她跟你走了又能如何?你还指望她跟你在人世生活吗?况且你百年以后,她当如何?你可曾替她设想?”

“这些事情现在说都已无益。她既对我无意,任何一种设想都是泡影。只是……只是……”深川万念俱灰的脸上陡然出现了一种诡异的神采,

“我若不能拥有她,至少要在她心里占有一片天地。”

——可妖怪无心啊。

山本看他一脸古怪,心中叹息着知道世间恐怕没有灵丹妙药可以救深川。于是也不再劝他,当夜只是让他住在了自己那里。

深川第二天很早就走了,他没有对山本说明要去做何事。只是去时一脸决绝,似是下了狠心。

过了几天,邻里间突然传来消息,说是今晚要烧山。

山本觉得奇怪,往年烧山都是在一月,怎么今年才12月就突然决定要烧山了。他细细一打听才知道,不知从哪里传来若草山二重天山间的牛墓久无祭祀,竟有妖怪跑出来作祟的传言。兴福寺和东大寺商量后决定今年早些烧山,以此镇镇邪气。

这一听,山本大惊,他隐约察觉到此事该跟深川有关。于是当晚跟着烧山的作业组提着火把上到山上。

火从山顶开始点起。山本一边帮忙,一边四处留意着深川的身影。然而却是徒劳的努力,若是他刻意隐藏又岂会那么容易被山本找到。

三重天火已蔓延开,作业队开始往山腰方向退。山本无奈,他走前又望向莺塚,猛然发现火光中似有人影伫立。

“深川!”

他急了,拉来身边的人指给他们看深川的方向。众人惊呆了,慌忙张罗起灭火。

深川看见了这头的动静,他走了过来,隔着火光他的表情十分安宁。

“不用忙了。”他与众人仅隔着几米的火焰,“这是我自己的意志。”

“你这又是何苦!?”山本与众人泼着水,却被火势所逼,不得已退离深川越来越远。山本忙着扑火,他再一抬头,看见深川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穿十二单的女人。

深川看见山本怪异的神情,转过身看见了红叶。

“为什么?”

此时山本已不大能看清二人的表情,火势越来越凶猛,若再不下山,恐怕连他们都难逃生天。

“为什么?”

间杂着草木烧焦的声响,他听见红叶问。

“你可记住了我?”深川问道。

“你即便不这么做我也不会忘记你。”

深川笑了。火光中他的声音和面貌都被热气扭曲,但看表情却似乎是一点都不怕这火焰会灼伤自己。

“那样甚好。但是我若这么做了,便是第一个把心给你的人。如此你若有心了,我就是你心里分量最重的那一个。我将死在这碑前,你不想走,我就在这里陪你。”

火蹭地大了起来,以莺塚为圆心将那两人紧紧包围在乱窜的火舌中。

他看见火星飞起,火苗已烧至深川的脚边,团团蓑草的飞絮燃着火飘在深川的周围,就像那来自天河的火团一般落在深蓝的夜空里,落在深川深蓝的衣服上。

之后的画面和情节山本也不晓得了。

火烧的太大,半个奈良的夜空都被烧得通明。山本自己的小腿也被烧伤,至今留下了疤痕。

第二天他们上山去寻深川的尸骨。但是除了烧剩的一些布料外,什么都没找到,就连红叶曾栖身的那棵树都在大火中化为了焦炭。

3、

“深川是打算和红叶同归于尽吗?!”w子听完惊讶不已。

“那妖怪本就是不怕火的,要不然这年年烧山她早就不在了。”山本喝着烧酒,回忆着叹气,

“这一点,深川他肯定是知道的。”

如此一来,就说的通了。深川只是想以自己的死亡换取红叶心中的几缕思量。

真的是这么简单吗?

那之后就没人再见过红叶了。山本也不知她是凋零了还是离开了。总之她应该学乖了,学会离人类远一点。

我想起红叶狩的故事。狩在日语里是狩猎之意,一般只会跟在动物之后,至于为何是红叶狩。那是因为红叶在能剧的故事里是一个女鬼的名字。现在也刚好是那枫树妖的名字。红叶狩是指对红叶的猎杀,能剧中的男人带着神剑斩杀了女鬼,山本故事中的女鬼反倒烧死了男人——即便她并无此意。

然而深川死得其所。可是他真的得偿所愿了吗?使人痛苦不堪,心生恶念,直至堕入地狱道的缘由大抵有二,一是求而不得,二是得而复失。

我不敢评判深川对于红叶的感情在求而不得的苦痛下是不是转变成了占有和控制。但至少阴阳师曾给过红叶选择,而深川没有。

人是如此善于用想象和曲解为自己的悲剧编一个合理的幻境,在此幻境中,一切悲哀的,无法接受的都可以转变为名正言顺的,凄美壮阔的。而此后这些悲剧都将变为街头巷口的故事,故事掠过听者心头激起一时波澜也就过去了,往后的世世代代定还是会将这故事演绎成千姿百态的版本。

也许这就是人心,深川想教给红叶的东西。

(此图即若草山的蓑草,摄于2013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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