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柳路一号院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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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不一样之【死亡】。

结婚十几年,王小薇不止十几次地想到过死。或者杀死。包括李宇昂和李浩。可说到底,“死”这个字总归是太简单又太轻飘。如果一个字就能让所有事都一了百了,不可想象,这世上还有几个人能愿意生?

整个社区都被冷涡云投下的阴影笼罩。那是墨绿色的一角,在北京城的西郊。从外面看,它就像个精巧的庄园,神秘又高贵地隐在和西山遥遥相望的一小块绿色中间。

西柳路一号院——北京著名高档社区。下午五点,房间里一片寂静,三个人各占一个房间刷着手机。

主妇王小薇满脑子想的都是做点什么来挑起儿子的食欲。眼看他日渐萎靡、阴郁,她担心他也得了那病。印象中,在老家吃过一回三道鳞儿子说不错,所以前一天晚上她就在网上下了单。现在还没送到,她有点儿着急。儿子李宇昂正戴着耳机打游戏,这是他目前唯一的安慰和乐趣。

男人李浩就有点较劲了。才学的网购,很多经验都没有,这会儿他正忙着跟电商和快递公司打嘴仗。他们家在8搂,是朝西的观景房,也是标准的西晒房。最近空调不好用,一到午后,坐家就像洗桑拿。

王小薇把自己脱光了正准备冲凉,电话忽然响了。是自提点儿的老板,让去取鱼。还提醒她快点儿,来晚了鱼就不蹦了。

挂断电话她在心里合计,之前都是派送上门,怎么这次给送去了自提点?而且……还是活的?

哦,她想明白了。最近心神不宁、脑子短路,她一定是心想着菜也别出门买了,就连菜带鱼都下到了一个外卖平台。至于那鱼是死是活,她压根儿就没想起来再搂一眼。

她开始敲墙叫李浩,没反应。

抻了一会儿,她忍不住探头朝客厅小喉咙喊:“欸,鱼到了……麻烦你去取一趟吧……”

李浩下巴颏都没动,抬眼皮儿朝她这边儿撩了一眼,也没吭声儿。却一脸的不耐烦。

他终于抬屁股朝门口走去。路过垃圾桶时不小心把它给带翻了,还特意踢了它一脚才走出那道门。

“咣当”一响过后,王小薇才松了口气,关严了洗手间的门。

李浩之所以能出门,是因为他也有快递要送和取。用了十几年的纱窗,三买三退,这是第四次。他想好了,如果再不行,干脆就不换了。

王小薇正在敷面膜,李浩拎着菜、鱼和纱窗回来了。

“亏你想得出来!这一条活鱼——又是气又是水就够我拎一阵,还买这么多菜!就不能吃完再买?那手指头也是贱,随便一点,钱都不当钱……不定哪天给你剁下来!”

把菜和鱼都丢在门外,他赌气齉腮地把新纱窗趔趄着往里屋拿。

李浩个儿不高,王小薇看他第一眼却以为遇到了老乡。他四方大脸,大鼻子、大眼睛,就是眉头挨得近——几乎连到了一起。王小薇呢,细眉细眼,细里高条儿,说话动静儿柔柔小小,长得不说多好看却有一点儿属于自己的小味道。她老家在东北,农村。姊妹两个,她还有个弟。来北京第5年的时候遇见的李浩。从认识到结婚,俩人只用了半年。李浩的老家在江西县城,家里仨孩子,他是老小。

王小薇拈着手开始往回收东西。她知道自己不是先天美女,所以平时在保养上很下功夫。周边美容院去不起,就在家里做功课。打折面膜天天敷,脖子、手背、胳膊肘被抹得一丝不苟。比起同龄人,她看上去确实显年轻。闲来还爱读几本书,自认为做到了内外兼修。

把菜安置妥当,饭也淘进锅里,去糖电饭煲上50分钟字样儿“啪—”地亮起,王小薇才直直腰、缓了一口气。现在,只剩下一条半死不活的鱼扔在地上等着收拾了。说实话,她有点怵。每次那鱼一激灵,她都跟着心里一蹦。可叫李浩来杀它,显然是不可能。王小薇只好趔趄着,把那连鱼带水的一大包给拎上了洗菜池。

剪开口子、放干净水,一条肥胖的大鲤鱼像一只待宰的小猪崽儿一样出现在王小薇的眼前。它正热切地鼓囊着O型嘴,左摇右摆地翕动着湿漉漉的两腮。她在脑海里飞速地过了一遍,好像之前从未有过杀这么大一条鱼的经历。

她开始回想曾看到过的杀鱼场景。第一步——敲晕或者摔死它。

看着刚擦完正泛着柔光的瓷砖地面,王小薇脑海里已经有了把鱼摔在地上,血水横流、鱼鳞绽放的画面……不行,不行!太血腥,她做不到。而且到时候肯定是一地鬼画符,还得再收拾一遍。她宝贝这个家,可不想有半点儿毁它。

李浩比王小薇大10岁,早来北京10年。当年凭着胆子大、运气好,跟风在京西买了这套学区房。正赶上房价飙升的20年,曾经不到100万买的房子一度飞涨到1000多万还往上。让住在这儿的人好像都中了头等彩票一般。只一条儿——周边物价奇高,生活费只有下限没上限。

那就只剩下敲晕它了。王小薇把心一横,开始默念佛号,祈求观音菩萨能宽恕她。过了40,她懵懂地知道了一些佛家道理,比如:因果、轮回。可为了儿子,明知杀生也得顶上。

她还有个想法,如果这条鱼能因为她的举动结束这一世轮回,下一世能投胎成人也说不定。不过,话说回来,当人又有什么好?现在她实在不能确定……王小薇摇摇头,不让自己往下想。

她开始搜寻能把鱼敲晕的工具。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排闪着寒光的进口刀。那还是做活动时,她跟邻居佳佳一起拼单买的。同住一个小区,同样是外地人,佳佳长得还不如她漂亮、会打扮。可人家先生掌管着300多号人的公司,每天回家还给太太和女儿做饭。人家买刀是为了让先生做饭时更趁手、更符合成功人士的身份……唉!这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啊……

她至今记得佳佳游说她时给她看的那张图片——一本杂志、一杯咖啡,摆在漂亮的闪着银光的水果盘旁边,连最瘆人、最没法文艺的刀都变得格外勾人儿。她就想啊,平时奢侈品、包包不舍得买,买套过日子用的刀应该不算奢侈吧。说不定,有了这套刀的加持,会让她最不愿意干、最没法推脱的的活儿再干起来也能多一层美感和享受的含义在里边。

所以,她当初瞒着李浩,在家里两把刀还能用的情况下花重金买下了这一套。到货以后,确实惊艳!她也找出了家里最漂亮的盘子和碗,用买咖啡时送的杯子作陪衬,又拿出了最高超的技术拍出了一张既文艺又温馨的厨房相片。

再发朋友圈时,连曾经既看不起她、又眼气她的大学同学都给她点赞。同学还夸她呢——不愧是西柳路一号院的贵妇,做饭都比我们普通老百姓有腔调。要知道,她平时发朋友圈卖产品,这些人都装眼瞎看不见。可李浩却把她一通数落,说她攀比、爱慕虚荣。她当时只觉得自己简直没法更委屈。

当然,那套刀最高光的时刻就定格在了朋友圈里,成了她心情复杂的证据。

以后再看那排刀,有好几次她都忍不住想要挥刀冲到房里砍李浩……像看书、看电影一样,砍了就是故事的结局。

早些年,李浩干印刷还能赚到一点儿钱。可十几年发展过来,传统行业迅速没落。又赶上口罩,他们的业务从根儿上被斩,原本就不大的公司直接关门。

他又开始专职炒股、做杠杆、搞投资。一年前,一个在银行工作的朋友鼓动他做房产抵押,用贷款来买某某基金。还说那是贵圈基金,稳赚不赔,一般人根本买不到。结果,买完没多久就被曝出爆雷。基金大佬死了,朋友没影儿了,所有投资人的钱都打了水漂儿。

“这么多年的家底儿、房产抵押,扔出去连个响儿都没听到……可每个月的贷款本息却不能停!往后的日子该咋过?”王小薇偶尔跟儿子抱怨。可一看儿子嘎白的脸、竖起来的头发,她又立马后悔。她怕他冲动,他爸再打他。儿子打小就畸胸,上回他佝偻着腰玩手机,他爸一巴掌拍下去差点儿没把脊梁骨给拍折,她过后这顿掉眼泪。如果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她就彻底不想活了。

她又看到了一水池的盘碟碗筷和沥沥啦啦的红色菜板。当然,还看到了被散放在菜板上的闪着寒光的红把长柄刀……她当时就有拿起它冲进房里的冲动。

说过多少次,他总记不住。切水果要用短柄、绿把切水果的专用刀,菜板也得是绿色的。可他——要么用橙色切熟食的菜板,要么就用红色切肉的菜板。刀也用得乱七八糟。他这次用的就是切肉的长柄刀。所以一看到这一塌糊涂的开会现场,王小薇的气就更不打一处来。

眼下还得面对儿子转学的事儿。他们没北京户口,不能参加高考。如果不出国就只能回老家……骄傲了半辈子的李浩有一万个不甘心。他的性格变得更加古怪暴躁,还经常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这让王小薇觉得一颗心老在半空中打提溜。

儿子又到了青春期,学习成绩卷不过其他人,还天天打游戏。李浩管他,说如果不因为你早都离了北京......现如今鸡飞蛋打你还这么不争气......儿子却说,我让你生我了?我让你非留北京了?......说着说着李浩又要往前冲,比他高的儿子隔着王小薇也跟着往前冲......

王小薇当场拉不开,只能过后两头劝。

一个说,“这算是废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生他。在北京都卷不过身边人,回老家更是只能当陪衬!说到底,都因为当初着了你这个农村傻缺的道儿,要是娶个北京人,就不会是现在的境遇!”

另一个说,“仗着有劲儿就欺负咱俩,尤其对你......小时候的事我可都没忘!等再长大一点的,我一定能干得过他。干不过我就跟他同归于尽......他妈的,大傻叉!”

王小薇很绝望。如果发疯管用,她真想把头发薅秃了,再一棒子打死他俩......尤其面对小兽一样头发奓着的儿子,她心里面既疼又复杂。她心想“如果真的同归于尽,那也轮不到你呀......只是不知道现在调整还来不来得及......”

这半年,家里的日常开销主要靠她在朋友圈里卖减肥药来维持。拍照、卖产品、带团队、装有钱……微商的活儿可真不是是个人就能干。至于那像大山一样的贷款,她只能闭上眼睛不管。

有时候她也想不明白,怎么好好的日子突然就变了样儿?人活着简直就是受罪,地球赶紧毁灭吧。

王小薇感到一阵胸闷,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她耐着性子开始洗碗。三顿饭,六双筷子、六只碗,算上盘碟,满满当当一水池子。可这里不包括李浩用过的筷子和碗。王小薇曾跟闲下来的李浩聊过,说现在反正你也不出门,学着帮忙分担一点儿家务。李浩却说,做梦,想都别想!干家务的男人还能有啥出息?大不了以后我的碗不用你洗。

他说到做到,从那以后每顿饭都养成了吃完就顺手洗自己碗筷的习惯。把王小薇气得有火没处发。索性,那些碗筷她也攒着一起洗。

有时候,王小薇真恨不得能像儿子说的那样,把所有的盘子和碗都砸了。不洗一次砸一次,砸到他洗为止。可她不敢。也没法想象那种撒泼的场面到最后该怎么收场。她把自己活成一个貔貅,所有的气和委屈都往肚里吞。感觉自己就快爆炸了依旧咬牙坚持。

最后还是盛汤的长把铁勺锁定了王小薇的目光,厨房里最粗壮的家伙就只有它了。圆圆的后脑勺刚好充当宰杀的凶器。

王小薇抄起凶器,左手按鱼,右手执勺柄,开始对鱼的后脑勺练习瞄准儿。可右手在空中晃了几晃,还是砸下不去。倒是那条憨憨的大鱼忽然有了反应。它扭摆着肥胖的身子在狭窄的水池里奋力一挣,把王小薇吓得不轻,一个激灵就蹦了出去。她也感到尴尬,可就此停手显然做不到。

她再次口念佛号向前迈步,感觉伸出去的手瞬间变成了魔爪。

她支岔着胳臂猛吸一口气,同时紧闭眼睛向鱼头猛击——“邦—邦—邦”!显然,力道并不够,她明显感觉鱼的头骨返回来的弹性正在激荡着自己。

那鱼比之前更大劲儿地扭动了。

“邦—邦—邦”!王小薇继续用力,感觉自己已然化身成了凶狠的杀猪佬和宰鱼的婆娘。可没锤几下,她就本能地松手、后退,带着嘴唇和心脏一块哆嗦。

她感觉下手锤杀的已经不是那条鱼,而是她自己。她比之前更透不过来气,太阳穴和后脑瓜子一个劲儿嗡嗡。

水池里,呼扇呼扇的鱼腮、鼓囊鼓囊的O型嘴,都显示着,它——还活着。

她半张着嘴,端着脖子捣气儿。腿也不自觉地直打飚儿了。

王小薇在心里想——这要是上战场,自己一定是个逃兵。她发誓这绝对是她最后一次杀鱼。

她下了最大决心,再一次鼓足勇气朝它猛砸下去。

“邦——邦——邦——”!

终于,那鱼不动了。她揪到嗓子眼儿的心瞬间掉回了原地。

“呼——”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王小薇开始放水洗勺子,并取出剪刀准备收拾鱼。可她隐隐觉得,它应该没那么容易就断了那口气。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电饭煲,可不得了,25分钟过去了。

她开始铁面无情地抄起剪刀,挥向那鱼。

果不其然,剪刀划过肚皮,它又抽动了一下。这次是她的手直接接触它的皮,准确地说是它柔软的肚皮。这肉挨肉的冰凉弹力,让王小薇更分明地感受到了它生的活力。

她的心猛地一动。

尤其是剪刀豁开鱼肚子的瞬间,她清晰地觉察到有种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滑向了胃里,搅得那儿一阵痉挛。她本能地弯腰,拿小手臂用力抵胃。她想用粗暴的手段让一种外来的疼覆盖住另一种由内而外的疼。

差不多有半年时间,她天天不定时的胃疼。和她天天胸闷气短、心脏狂跳一样。这些信号成了她的人体闹钟。开始她还不在意,可每天必关照的疼和闷让她终于忍不住在网上查到了一些信息——哦,是抑郁症。

她终于得上了它。她知道结果后的第一反应反倒是踏实。

她曾经以为,那糟糕的、倒霉的东西在她结婚后很快就会找到她。看来它还挺仁慈,结婚十五年了才轻飘飘地想起来关照她。那感觉有点儿怪,好像被无常鬼给栓了根温柔的线,不急着拉她,只等自己想明白了再主动过去找他。

差不多快想明白了吧。只是,该怎么走才好呢?

王小薇想过,她不会选上吊或者喝药的走法。慢、也不好看。一想起那个同乡的小姐妹,她心里就翻腾。当年一起北漂。没钱、没人帮,恋爱谈得都不稳,她是想明白了找个条件好的嫁了。可小姐妹却跟一个有妇之夫闹感情纠缠,最后什么都没得到还得上了抑郁症。

就像是一个被漩涡给困住的人,她眼看着她掉进去,越陷越深。可她那时候自顾不暇,根本没能力帮她。最后小姐妹不声不响地吊死在出租屋里......被发现的时候,整个人和屋子都臭出了二里地......那段时光她不愿回忆,所以这么多年轻易不回老家。若不是当初她非张罗来北京,小姐妹不会是那样的结局......现在,报应来了,她也要殊途同归了......早知道这样,打死她也不出来当北漂。

王小薇一把撇开剪刀,伸手去掏鱼的内脏。一汪鲜红的血水格外真切地闯进她的视线。她下意识地开大水龙头,把眼睛闭上。任汪汪的血水和柔软的内脏经由她的指缝儿缓慢流淌,她想憋住一些不过分散碎的鱼籽在手掌心里。

瞧吧,生命哪有什么公平可言?儿子爱吃鱼籽,就再多的鱼命都抵不过他一条人命。

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也像鱼一样坚强。没了父母的管束,活得更自由、更健康?

人活着说到底都他妈是一个死,早早晚晚罢了。

她终于把鱼肚子里的东西给抠干净了,可那条鱼还是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它眼珠子定住,张着嘴半天才咕哝一下。

王小薇感觉嗓子眼儿忽然被一团什么东西给堵住。她心里想,怎么就那么自私?这残忍的人间还有什么可留恋?

她简直不能喘气。

王小薇开始唰唰唰地刮鱼鳞,无视它的死活,就像它无视自己的死活一样。

这是她老家的鱼,叫三道鳞。名副其实,只有很少的鳞片附在它的身体表面。可是剪子不好用,她干脆把它一撇,拿手指甲对着它的身体使劲儿抠抓。她的皮肤很白,鲜红的指甲正衬她。

它张了一下嘴。可能,它还是疼,正在对她发出无声的求救吧。

它又张了一下嘴。可能,这次是对她大声的咒骂。

王小薇也跟着鱼的感受一起——艰难地张嘴、呼吸,求救、咒骂。

她又拿胳膊狠狠地怼了胃一下。

“呕——”

她开始无意识地呻吟,头上的汗也涔涔地出来一滴一滴往下坠。

快了,只剩下最后两道腮了。

她像是最后留下的考生。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即使没做好准备,也只能硬着头皮交答卷了。她又重新拿起剪子,朝它的两腮狠狠挖去。

又一汪血水顺着两边流出。它长得太新鲜、太结实了。就像诚心跟她过不去,它在用自己缓慢的死来折磨她。

王小薇手上的动作变得利落起来——“你安心地去吧,去吧!别再折磨人了!阿弥陀佛啊!”她愤怒得近乎是在哀求、忍不住低声儿吼!

剪刀已经很不快了。从买回来到现在,只有儿子出生那年,她爸帮着磨过一次。那也是唯一的一次。她开始挥舞剪刀乱戳、乱剪,完全忘了指甲。鲜红的指甲使劲地抠、抓、挠,直到把腮和两边的黑东西全部都清理掉。

再去看它的嘴——洞开,张到最大。眼睛也变得更大。白花花。

她不让自己继续想。开始准备炖鱼要用的葱姜蒜和东北黄豆酱。

豆油倒好,把铁锅烧辣。热锅凉油花椒粒都准备好,再把切好花刀的鱼决绝地往锅里一扔——

“呲啦——”!

分明,它又在锅里出溜了一下——它在明晃晃地吓唬她!

王小薇把火调到最大,晃晃锅底,让热油掠过它的身子,便不再去看它。

那一刻,她就像个被逼到隐秘一角的可怜人。她心里想着,即使刚刚死得不彻底,到锅里的瞬间能彻底死掉也是好的——终归不用再感受那比油烹火煎还煎熬的生活了。

王小薇甩甩头,继续准备要用的配菜。五六颗蒜瓣、一对青红椒。都洗好、切好了。再去给鱼翻面。她想把鱼皮煎得硬硬的、不掉渣。也好让它在这险恶的人间有个体面的走法。她心里继续胡乱地念着南无观世音菩萨。

等她把它翻过身来——鱼皮已经变黄了,半边头和眼珠子变得惨白。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依旧不去看它。

又洗了一大把苋菜。搓搓揉揉,红红的洗菜水被她倒出去三大盆。她心里想,怎么你也开始欺负人?好好的为什么要流血呢?

她开始往锅里倒提前兑好的酱料。

“哗”——

鱼,终于不动了。

“嘀——嘀——”

电饭煲报警了。

从杀鱼到把它放进锅里,王小薇整整用了50分钟——对于一条性命,它恋恋不舍的离去时间也具体到这50分钟。

看着锅里逐渐升起的热气,透明锅盖从清晰变得泪眼朦胧。

在王小薇的心里,她是用水把它给埋了。


“欸,怎么那么慢?!赶紧过来扶我一下!”不等王小薇继续多想,李浩在卧室里突然喊她。那声音听上去有点儿高兴,也有点儿着急。他很得意,终于买到了性价比高又配得上他们房子的不锈钢纱窗。

现在做生意简直就他妈是抢钱!西柳路上支起的摊子,随便哪家,一张嘴都敢要你550、750,好一点的还敢要950、1250!他在网上买四扇加起来才240块,还他妈包邮。

“扶稳了!老子可是在拿性命给你们干事情......妈个蛋!”他又开始说脏话了。

刚结婚没多久,他就暴露了一些在老家的习惯。只要张嘴总是妈个蛋、爹个卵,老子、孙子不断!她开始还跟他认真谈。那时候他也听劝。毕竟都是小地方来的,不让儿子沾染坏习惯是最起码的共识。可最近,他老毛病又犯了,当儿子面不收敛,离开儿子更嚣张。

“傻缺,农村人!一辈子穷命还瞎讲究。天天拉个脸,娶回来一个扫把星......”

每当那时,王小薇都感到既绝望又委屈,她也怀疑。难不成自己真的是扫把星?日子过成今天这样都是因为自己?

“去客厅把大凳子搬过来,这小椅子不够高......也没个眼力!干他妈,越来越傻!”一进卧室,李浩又打回了原形。

正在打游戏的儿子忽然跑到门口,他一手扶耳机、一手来关门。临关门前还往他们这边撇了一眼。那是陌生、狠戾,长得像她、眼神却像他爸的一眼,像毫不关心,又像是洞察一切。

王小薇有时候很害怕。她本来盼着儿子快点长大,能尽早帮她。可青春期的躁动却让儿子变得越来越陌生。他把自己藏在门后头、耳机后头,就是要跟他们的世界彻底隔绝。

可能,这样才最好吧!

开始的时候,她还尝试跟儿子谈心。跟他讲什么是家,什么是爱?告诉他家人之间不能讲理,要讲奉献和包容,谁遇到困难了就一起帮谁.....

可儿子却说,“我帮他,谁帮我?你们只关心赚钱、成绩,啥时候真关心过我?作业多、不会做,你们随便问问就算关心了?人家穿名牌、生日会都不请我......人家小学就开始请一对一了......这些你们都知道吗?就你们这样的也配为人父母!”

“咚!”

门框被震得直掉渣。王小薇听见心里的门被关死了。

她去搬凳子,可胳膊和腿变得一齐不听使唤。

李浩又骂骂咧咧一通,终于站在了高凳子上,膝盖几乎和阳台一样高。他半截身子开始往外探,得先把旧纱窗给拆下来,才能把新的给挂上去。

距离前几次修纱窗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五年。那时候它是一块一块漏,偶尔自己往上蹦。李浩就撕下来几条胶布像打补丁一样把它们给一块块补上,再顺手找来几根钉子就把它给钉紧了。哪想到,现在往下拆可就费了血劲。

李浩站在凳子上晃了几晃,它都纹丝不动。他下意识抬脚往窗框上踩,王小薇本能地上前一步抱紧了他。

这一抱不要紧,她的头正对准了他的下半身。她觉得不妥,又悄悄往后蹭了小半步。

李浩停手、低头瞅了一眼她的后脖根儿,那里的碎头发像根根儿小野草一样毛茸茸。他先前略带愠怒的眼神儿一忽闪,再放出来的可就是耐人寻味的亮光儿了。

这些年,王小薇始终活得矜持,或者说是足够清高。李浩高兴的时候就说她很难得,还像个姑娘。可不高兴了,就骂她不风骚。夫妻生活她从不主动,这让李浩对她既不满意却又始终饱有热情。

“咣—”儿子的房门又震开了,是他踢踢踏踏出来上厕所的声音。

李浩这回只瞪了门口一眼,并没有发作。可王小薇的心脏还是在原地翻了个跟头。她又想到了很多次夜里的委屈。

他喜欢用嘴,更喜欢让她也用。开始她还觉得新奇,可时间一长,就忍不住恶心。有一回,她实在没忍住,直接吐到了床边上。李浩当场气坏了,骑着她一顿好打。王小薇忍着哭,也不敢出声儿,怕让才6—7岁的儿子给听见。可再抬头的时候,还是看见了他。

过了多少年她都记得——那双原本困惑、迷糊的小眼睛从长条的变成了圆形的,那是羞耻与恐惧、好奇与敌意交织在一起的懵懂和复杂。然后就听见他攒了一肚子的尿“哗哗哗“地浇了一地。

最尴尬的是——那时候的她和李浩,都还光着下半身……

打那以后,儿子开始尿床,还总躲着她。她能明显地觉察出来他是在生李浩的气。但她没办法跟他解释。李浩呢,总算消停了几年。

这段时间,他开始失眠,她也就成了他的助眠工具。他又捡起了那个让人恶心的旧习。可她早已没了那个心思。从生完儿子开始,她就变得不再需要他。可她不得不“尽妻子的义务”。他总拿这样的话压她。

尽义务的结果也挺复杂。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个任人摆弄的工具,可怜的羞耻感和自尊心让她痛苦得想杀他然后再自杀。可有的时候,她又能意外地体会出一点儿乐趣。那是进行到最后忽然被勾起的兴趣......这么多年过下来,她能知道他在哪个点萎靡,靠着硬撑或者接力来满足自己。她想起了张爱玲的那句话。

所以,她一边在心里恨他,一边也有点儿感激他。她甚至想过要理解他,包容他。可能,这就是孽缘吧。

她听说过那种说法——夫妻之间本就是一场孽缘。是累生累世的相欠才有了今生的一场纠缠。她想,既然如此,那就干脆让他们在这一世把所有孽缘都全部还清。只为以后的下一世、乃至生生世世都能永不再见。

李浩又开始往外伸脚了。这一次,他使出了全力去晃那扇像被焊死了的旧纱窗。

“轰——”

“哎呀—呸—呸—!”李浩扭头一连呸了好几口,他紧着鼻子、脸上的神情既高兴又嫌弃。

他终于拿下了那扇烂在窗框里的破纱窗。抖落掉的灰尘和清爽的美景一起扑向了他。太阳正在一团薄薄的黑云后面努着劲儿,憋得漫天通红。

清新的凉气吸进肺里,李浩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鸡皮疙瘩顺着脚后跟儿直接就爬上了头发变少的头顶。他整个人好像被谁给推了一下。

冷空气南下。这两天的冷涡云成了朋友圈里的奇景。它们是高温以来、大雨过后老天爷对北京城的特殊奖励。它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会撕开、一会黏聚,层层叠叠、波云诡谲。它们从早到晚铺排在整座城市的上空,让在它笼罩下的人们的心情也跟着一起明明灭灭、阴阴晴晴。

李浩愣愣地望向窗外,忽然觉得一阵伤心和感慨。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日子没能好好地看一眼这瑰丽的大自然了。他想起了自己来北京的这些年,从一个人到一个家,从身无分文到不菲身价......不知不觉人到中年又要面临一切归零的处境......还有他的老婆和孩子——频频出状况、又怕他又恨他的老婆和孩子......还有老家年迈的父母以及一堆哥嫂子侄......他忽然觉得自己是被粘在蜘蛛网上扑棱翅膀的飞虫,牵扯众多,面目狰狞,毫无脸面和自由......

王小薇吸着鼻子小心翼翼地把破纱窗接到手,可路过儿子房门的时候,还是不小心晃下来一小团儿灰嘟噜。透过门缝,她看见儿子也看见了她。她把旧纱窗送到门外,又进厨房把火调到一环。咕噜咕噜的鱼汤正拱得鱼身子和锅盖一起往上蹦,浓烈热乎的酱香味儿呛得她眼睛直辣。脑海中有个画面忽地一闪——哦!是她的东北老家!她看到了正猫腰往灶坑里添柴火的妈,满脸皱纹又倔又瘦的爸......绵绵不断的眼泪就往鼻尖上冲了。

刚刚收拾鱼的长柄刀横放在鲜红的菜板上。有光打上去,它正亮得刺眼又好看。她下意识地走出厨房,眼神迷离、思维涣散,好像脚底下踩的是软绵绵的鱼肚腩。

她朝卧室走去,新纱窗戳在地上发出了和长柄刀一样的白光。她弯下腰刚要搬起纱窗,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再睁开眼就看见了儿子朝她走来。他正走近那团灰嘟噜,瘦瘦高高、细里高挑,可真像年轻时的自己。

“让我来吧!”儿子弯腰拾起灰渣、把垃圾桶扶正。然后,就伸过手来接纱窗了。

王小薇本能一愣,心脏“咚咚”狂跳两下。可她脸上还是挂起了笑,下眼皮儿极力想兜住刚刚泛起的泪花儿。

“好儿子,有眼力!终于出来跟爸妈一起了,我……”李浩脸上挂起了一抹不自然的笑,他伸双手迎他们才说出半截话......他想再好好地看一眼面前的老婆和孩子……

可背后的太阳突然从云团中一闪,像哪位天神抱出了一个辉煌灿烂的火球——它点燃了整片西天,也在人间放了一把火焰——所有的事物霎那间被浸泡在了无尽的光明与黑暗中间……

火光笼罩——凳子上的李浩变得很高、很大。变小的王小薇在泪眼朦胧地望着他。高出她一头的儿子也在眯着眼睛盯着他。那扇新纱窗被一家人紧紧地攥在手里,放出了刀剑一样的光!

强光还是烫了谁一下,针尖儿一样的灼热顺着眼球钻进太阳穴,脑海里爆发一阵轰鸣。

“嗡——”

集体失聪。

“轰——”

世界归于安静,时间被按下了暂停。

金色的夕阳照到了西山的山顶,使那里看上去更静谧、更安宁。

草木葳蕤,鸟叫虫鸣。太阳慢慢隐去,月牙儿和最亮的星子出现在西边斑驳的天空。不用多讲也知道,此刻的西柳路一号院变得更神秘、更端庄。

浓浓的鱼香味儿顺着谁家的窗户飘出来,有些糊了,却也更加迤逦妖娆。



(本故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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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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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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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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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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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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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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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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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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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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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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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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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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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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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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