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冬天,村庄的夜晚死水一般沉寂,万物在黑暗中沉睡,连身后的影子也悄悄偷偷藏了起来。黑暗像是一幢巨大的屏障,隔绝了这世界几乎所有的联系。如果再下一场大雪,似乎连人间的生机都会被悉数掩埋。
喧嚣风雨寂寥雪,冬夜雪花飘落时常常不带一丝声响。
清晨推开芦苇扎的大门,厚厚的积雪堵住了去路。男人们正在四处寻找埋在积雪底下的扫帚和铁锹,准备开始一场偌大的清理工程。妇女缩着身子、弯着腰,把两只松树皮般手放在胸口像苍蝇一样不停地揉搓,思考着一家人的早饭该怎么对付。有人说,冬天是美好的,因为只要添一件衣服就能感到温暖,可小时候的冬天,冷是一种结界,身处这个魔法世界里,无处可逃。
因为信息不通,再困难的天气也没人会通知不上学。裹上老大、老二的三手厚重棉袄、棉裤,胡乱嚼几口粗硬的玉米饼,再挎上妈妈用破床单缝制的小书包,就得出门了。大穿新、二穿旧、三穿破邋,四穿瓦碴是常态。不过这一派行头,确有港片里的拆弹专家那身装备的క.
村落位于长江中下游平原的偏北位置,周围几乎看不到山。没有天气预报,也不清楚气温到底零下多少度。在这样的雪天里目光所及数十里之余,除了一些犹如刮漏的猪毛般光秃秃的杨树,其余就只剩这天空宣泄一片的白色。
学校离家四五百米地,途经一条半米宽不到的稻田梗道,小路被积雪深深地压在下面,轮廓已经看不太清了,两侧是冬小麦田,被厚厚的雪覆盖着,也瞧不到一丝生气。←
孩子们穿着村上老人帮忙纳的千层底鞋,在鞋底铺上些棉花,踱步在这小道上。那时候的雪花会落的很厚,没过膝盖是经常的事。前面有几个孩子停在小路上仰着头对天空大声的哭着,泪水顺着满是裂痕的脸颊,流到蜕皮的嘴唇边,再滴到雪里,她们走不动了。←
孩子的哭不是愤怒,而是对大人们的求救,要么无助,要么委屈,期望得到大人的温暖。但这些往往都是徒劳的,没有几个大人会跑过来把他们从雪里像拔萝卜一样拔出来扛到肩膀上。到了上小学的年纪,这样的小事情需要自己解决。哭完了带着泪水得继续往前走,要不然其他路过的孩子会还赶过来嬉闹着嘲笑一番,这可太糟糕了。
这天地里,唯一有暖意的应该就是那两行从身体里流出来的泪水了。
在雪地里累得走不动还不算糟糕,接下来还有更大的苦难要忍受。
路还没走完,鞋子里面已经是湿的了。积雪粘在棉布的鞋子上,遇到微弱的体温,也会渐渐融化,水分很轻易就能渗透进去,满脚的冻疮开始疼痛,那种钻心的疼痛感会伴随着整个白天。
终于到了学校,孩子们关紧门窗,七十几个学生蜷缩在一间小小的教室里,室内的温度很快就升起来了。窗户内侧凝结的水珠顺着薄薄的玻璃往下滴,把下方的泥土墙浸湿掉一大片。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孩子们的脸蛋就会因为封闭空间缺氧而变得通红,发紫的那种红。等人到得差不多了,老师走到讲台上严肃的望着这群衣着脏兮兮小怪兽,看孩子们慢慢静下来,然后用手里的小棍子敲几下破旧的缺一只腿的讲台,问孩子们冷不冷,孩子们齐声大喊:不﹣﹣冷﹣-。←
那时候孩子们不懂什么是缺氧,更不会在意鞋子是不是湿了,孩子们只在乎会不会因为怕冷会被同伴笑话。←
课间时光的活动是激烈的,孩子们十几个人肩膀靠墙站着排好队,老实的同学会被拉到队伍中间,两端的人喊着节拍,顺着口号一波一波使劲的往中间挤,要把中间的同学冲击成压缩饼干。一旦有孩子被挤出队伍,游戏就得重新开始,这是那个时代孩子们冬天特有的取暖方式和游戏。随着教室温度的上升,脚部的冻疮开始转变形态。它们从单纯的痛,变成痛痒兼备。而痒感逐渐占据了上风。脚下仿佛有上万只饥饿的蚂蚁在一口一口地啃食着自己的血肉。这种感觉是持续而漫长的,同学们忍不住想搓脚,可搓脚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一旦尝试着搓脚,痒感虽会暂时消退几秒,但痛感会迅速涌上高地,孩子们得不停地在痛和痒这两个选项中做艰难的选择。←
中午放学回家吃饭,早晨的上学艰苦历程再来一遍。家门口的雪已经被大人扫的差不多了。屋顶的积雪开始融化,顺着屋檐的稻草往下滴着水。冰锥已经长到二十公分长左右。中午吃玉米粥,里面煮着红薯干,桌上是大白菜烧萝卜啥的。白菜、土豆、萝卜、玉米是那时候的主食。入冬的时候,大人们会在菜园子里挖一个一米多深的地窖。底部铺上稻草,把这些蔬菜放在里面,再盖上稻草后填上一层土,这样可以把一些蔬菜保存到春节后。因为小时候的冬天和初春一直吃这几样东西,所以很多人长大后对它们深恶痛绝。←
下雪不算真的冷,化雪才算。积雪融化时把大地仅剩的那一点点温度带向天空,杨树的枝条上开始裹上一层厚厚的冰,麻雀们无处可去只能窝在上面瑟瑟发抖。在结冰的地面上行走开始变成一件困难的事情,水缸里冰层的厚度已超过了深度的一半,干柴火也不多了,做饭也成了难题。大人把干面粉放进铁锅里,慢慢地翻炒成淡黄色,收集起来。下次饭点就烧半锅开水,盛半碗干炒面粉,泡进一点开水,再撒上十几粒工业糖精,搅拌成麦芽糖状,这就是完整的一顿饭了。上甘岭战役战士靠这个战胜了帝国主义的飞机大炮,我们也靠它与雪季的艰难对抗。←
雪后的第二天,麦田里有热闹可看,十几个大人牵着狗,带着弹珠枪并排走在一望无垠的白色世界里。野鸡和野兔是主要猎物,抓兔子主要靠近距离突袭,它们擅长伪装,不爱提前逃,一般危险到眼前下才开始突然蹦蹿。野鸡鲜艳的羽毛色泽跟雪地的白格格不入,远远就能瞧见,抓这野鸡靠人和狗的耐力硬追。但凡运气好碰到只几天没进食的野兔,狗子们便瞬间倾巢而出,开始疯狂逐鹿,声势浩大。如果突袭不成,靠追,狗是跑不过兔子的。兔子耐力好,还擅于急转弯。但兔子逃跑的路线很多时候是一个直径几百米的不规则大圆圈,一条狗子再怎么厉害也不大可能撵着兔子,一群狗有时候却可以。狗子们在这个圈子里接力追赶,抓获的成功率勉强能有三成。野鸡就惨了,野鸡喜欢飞直线,遗憾的是耐力太差,四五十米就得降落休息,狗子一抓一个准。<←
农村的土狗训练乏术,抓到猎物后会跑到远离主人的角落躲起来准备私自享用,每每这个时候就该我们孩子们上场了,找到狗并把猎物抢回来是我们这群孩子的工作。
一天下来,三两只野鸡和野兔还是有可能收获的。
这些野味拨了皮毛剩不下几两肉,但配上一块两毛钱一斤的汤沟大曲还是显得绰绰有余。
大多数孩子不知道野兔肉是酸的还是甜的,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不在乎这些。大人们把酒言欢吹牛的时间,孩子们已回到各自的屋檐下。冰锥快一米多长了,每人敲下一根握在发红的手心,喊着口号对着篱笆刺去,把篱笆间残存的积雪击落一地。←
一群小唐吉诃德开心的笑着,早已忘记了在雪地里流下的泪水,忘记了脸颊的裂痕,还有那脚底冻疮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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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