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婶原是个精干的寡妇。
约莫是七十年代,都还未开化的时候,李婶独身一人来到我们骡沟村,成了外婆家的邻居。小时候,我常能听到李婶在隔了一墙的院子里吆喝。
听外婆说,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夜,李婶逃出婆家来到村子,那时还没有我。她逃到外婆家的门口时,一只布鞋只剩半边,另一只则不知去向。她的手脚被划出正流血的伤口,全身的力气靠在一根破木棍上,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外婆好心收留了她,给她饭吃,给她新衣服穿。
那时李婶还叫李蔺,自我记事起已然是叫做李婶了。
李婶是一个非常精干的人。原来她在上里村一个富户家做媳妇,她男人出事,不幸死在了盘山公路上。来到骡沟村以后,她用外婆给的钱买了酒,半夜里送去老村长家,第二天从村长家回来不多时,村长就给她划了一块地,落在外婆家旁边,于是我们便这样做了邻居。
村里人对李婶的到来明面上是很热情的。房子还没建成时,她借住在外婆家。因为李婶有年轻的健壮的身体,村里的一些年轻男人便常来帮忙起房子,来说媒的红娘把外婆家的门槛都踏旧了。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李婶一个也没看上,反倒和村长家的大儿子好上了,不久就要成亲。
李婶这回正式成了村长家的人。
李婶的男人姓储,大家当面叫他储大爷,背地里叫他储大傻。储大爷是村里远近闻名的傻子,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说话时常不利索。
村里人都惊讶于李婶的愚蠢。每当村中老妇唏嘘此事,李婶便会朝地上吐一口唾沫,仰起头,并无一句话。婆婆们一拍大腿,放低声音说:“她是不要脸的小娘皮,吃男人的用男人的!”然后哄堂大笑。
前面已经说到李婶是个很精干的人。李婶订婚时,村长要大办酒席,庆祝他的傻儿子娶亲,于是他给村里所有的大户都发了请帖。婚礼那天,李蔺一身红衣,红盖头之下,看不出喜怒哀乐。但她是笑着走完全程的,老村长也是笑着走完的,储大傻自然也是。
村子里的所有人都是笑着的。
不知道为什么,结婚很多年,李婶都没有孩子。婆婆们都说她不能生养,说不定乱搞男人得过什么病。李婶从不辩解这些,她对孩子们一直是很好的,小时候我们都喜欢去李婶的院子里玩。每次碰见老村长从李婶家里走出来,李婶就会给我们小米糖或者月亮饼,然后让我们不要跟别人说。我回到家跟外婆讲,她先是训斥了我一顿,然后让我再不要讲这个事,也不许我去李婶的院子。我感到很纳闷,其时我并不晓得什么是“扒灰”,这对于我一个孩子来说是难以想象的。
直到一天,我跟伙伴去李婶的院子里捡球,这回并没有碰到村长,但是李婶还是拿了小零食打发我们走。她单独把马六留下,说他踢球踢得好,要给他一点奖励。
当天晚上,马六是哭着回家的。
他不敢跟他娘说“奖励”的事,她娘还怪他玩球回来的那样晚,问他什么也不说,只管哭。后来,马六偷偷告诉我,说李婶给他很多糖,让他躺在床上脱掉裤子。马六脸红了一片,他只感觉无比的羞愤,推开光身子的李婶,边哭边跑回家。
我们谁都没敢再提这件事,也没有人再敢去李婶的院子。
然而好景不长,李婶再一次做了寡妇。
储大傻在家晕倒,送到医院查出患有脑癌。这消息来得太突然,犹如晴天霹雳轰在李婶头上。没过多久,储大傻便死了,留下李婶一个人。
老村长年事已高,得知儿子去世后,悲上心头,一病不起。储二哥和二哥媳妇闻讯,急忙从城里赶来见亲爹一面,不料却被李婶拦在门外,连家门都不曾踏入半步。李婶说村长病重,不便见亲,怕阴气冲了头,他这当儿子的岂要让父亲受苦不成?
二哥是信这些东西的。不料,他前脚刚走,当天夜里村长便断了气,留下遗嘱说老储家所有遗产归李婶。二哥一家半分钱没拿到,而李婶却变成了十里八乡最有钱的寡妇。从此,没人再敢勾搭李婶,大家都说她是个克夫的灾星,克死了两个丈夫和一个老爷,还膝下无子,肯定是命里该绝,老天不让他有储家子嗣。
李婶要给储大傻和村长操办白事。死个人办白事在我们骡沟村并不稀奇,可是同时给父子两个办白事倒是新鲜事。众人都等着看李婶一个女子怎么把这葬礼办的体面。李婶给每一户都传了话。葬礼的地点是村子附近唯一的佛庙,美其名曰功德无量。李婶安排进门收份子钱。等众人进场就席,无不目瞪口呆,都哑然地望着一桌的素菜,并无一点肉。
大家都知道,李婶赚得很多,但是没人说话。
直到白事结束,大家才发现,二哥一家并没有出现,李婶甚至没有通知他们。等他们缓过神来,气冲冲地回到骡沟村质问李婶。谁料李婶拿出白纸黑字的遗嘱拍在二哥面前。
上面明晃晃的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我的遗产全部留给李蔺,后事全部交付李蔺操办。落款是一个浅红的无力的拇指印。
李婶终又成了一个精干的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