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荡尘烟029-好得很


29章    好得很


他们直接被丢在了那里。没有埋葬,没有哀悼。这似乎比杀戮本身更令人震惊。罗杰和牧师养父一起拜访过很多临终床头、事故现场,安慰痛失亲友的未亡人,在牧师庄严的词句中护送亡灵的离去。这是人们面对逝者的做法:向上帝寻求慰藉,让自己接受死亡的事实。

可现在……当你站在一个你亲手杀死的人面前,又该如何让自己面对上帝呢?

他无法安坐。疲倦早已袭遍全身,仿佛灌满了潮湿的沙子,可就是无法安坐。

他拿起一根拨火棍站起来,但只是那么站着,凝视着面前的炉火。面前是一块完美的灰烬,依旧冒着红光,保持着原有的形状。表面已经变成余烬,但下面还有火光。只要轻轻一碰,灰烬散开就会让这点火星跳跃起来——但如果没有补充柴火,就会立刻灭掉。夜色已经很深,没有必要再去浪费一块木柴。

他放下了拨火棍,从墙的一边踱到另一边,仿佛蜜蜂在玻璃瓶子里徒劳地挣扎,依旧嗡鸣,翅膀已经破碎剥离。

尸体并不会让弗雷泽烦恼。此刻,弗雷泽甚至没有再去想那些绑匪,因为他们都死了;他的所有思绪都在克莱尔身上,那完全可以理解。

晨光里,他领着她来到那片空地;血污浸染的亚当,破败污损的夏娃,仿佛颠覆了一切善与恶的认知。终于,他把她裹在自己的格子呢里,抱起她走向自己的马。

众人沉默地跟着,牵着那些绑匪的马匹走在后面。一小时后,太阳的温暖已能抚摸后背,弗雷泽调转马头往山下走去,领着众人来到一处溪流。他自己下了马,又扶克莱尔下来,和她一起消失在树丛。

大家困惑地互相张望,没人说话。老阿奇·布格从自己的骡子上下来,淡定地说了一句:“她大概想洗洗,对不对?”

众人了然地叹息了几声,那份不安立刻缓解,开始安心地处理各类杂务,下马,整理缰绳,检查肚带,吐痰,撒尿。慢慢的,大家切换到日常状态,互相寻找相熟的伙计,挖掘可以聊天的话题。

他迎上了伊恩的目光,但两个人都僵了一下;伊恩转过了身,一只手搭在费格斯的肩头,紧紧抱了抱他,又对他身上的臭味发表了些粗鲁的见解。那法国人歪嘴淡笑了一下,抬了抬黑色铁钩算是回敬。

肯尼·林赛和老阿奇·布格已经在分享烟叶,平静地吸着自己的烟斗。汤姆·克里斯蒂从他们身边走过,脸苍白得像个鬼魅,手里也拿着个烟斗。不止一次,罗杰都意识到抽烟在这个时代的重大社交意义。

阿奇看到了他漫无目的地站在自己的马边,朝他走过来,老人的声音平静而稳定。他一度没有明白阿奇在说什么,更别说如何回答;但这一点小小的谈话让他再次呼吸,先前的那种震颤感如水波一般慢慢散去。

突然,老人停下了说话,朝罗杰的肩头点了点。

“去吧,孩子。他在找你。”

罗杰转过头,看见詹米站在空地另一端,半转着身子倚着一棵树,弓着头在沉思。他朝阿奇做过什么手势吗?怔愣间,詹米抬起了头看向罗杰。是,他是在找他。他不太确定自己记得多少,但他就那么站在詹米身边了。

詹米伸出手,用力握了握他的;他也握住,紧紧攥了一下。

“和你说句话,女婿。”詹米松开了手,“我本来不想现在说,但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合适的时候,也没有多少时间等了。”他的声音也很平静,但和阿奇的不同。那声音里带着一丝破碎;让罗杰想起自己脖颈上曾有的绳索,他忍不住清了清喉咙。

“那说吧。”

詹米深吸了一口气,耸了一下肩膀,好像衬衫有点紧。

“是孩子。我知道这么问你不对,但我必须得问。如果你心里明白他不是你自己的,你还会一样对他吗?”

“什么?”罗杰眨了眨眼,试图弄清楚自己听到的内容。“孩——你是说小杰?”

詹米点了点头,眼睛依旧专注地看着罗杰。

“嗯,我……我不知道,”罗杰有些不知所措。为什么?为什么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

“那你想想。”

于是他开始想,脑子里依旧在暗暗想这他妈是要搞哪样?显然他的念头摆在了脸上,弗雷泽探了一下头,意识到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

“我知道……也许不会,是不是?可有这个可能。她这一晚上,也许会怀孕,明白吗?”

他明白了。仿佛胸口遭到一记重击。他还没有调整好呼吸说话,弗雷泽又继续说下去。

“也许能间隔个一天,也许两天,然后——”他看向别处,脸上涂着油彩的缝隙间还是隐约涌起一阵潮红,“有可能会形成疑惑,是不是?我想你都明白。可是……”他艰难的吞咽了一下,那个“可是”再也说不下去。

詹米的目光不自觉地向远处转去。罗杰跟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在一大片灌木和树枝掩映的那一侧,有一个小小的涡流池塘,克莱尔静静地跪在水中,赤裸着身体,研究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他的耳朵里一阵轰鸣,赶紧躲开了目光,但那一幕已经深深印在了脑海里。

她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人类,这是他的第一感觉。她的身体上布满了淤青的斑点,她的面孔几乎无法辨认,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陌生而原始的生物,一个从池塘里冒出来的外来生物。可是,除去外表的模样,让他震惊的是她的神情。她看起来那样疏离,几乎静止,仿佛一棵静止不动的大树;实际上即使是树,此刻也在风中摆动着树叶。

他忍不住又回望,就是忍不住。她朝水面上弓着身子,认真研究自己的面孔。她的头发濡湿地披在背后,她慢慢捋过头发摊在手掌里端详,带着一份漠然的专注检视每一处破损。

她轻轻用手指戳着这里或那里,手指缓缓沿着下巴勾勒脸庞,随意开合着自己的下巴。他猜测也许她在给自己做检查,看看是否有破损的骨骼或松动的牙齿。她闭上了眼睛,手指沿着眉毛和鼻子慢慢摸索,然后是下颌、嘴唇,那么仔细,好像画家一样。然后她攥紧鼻子一端,带着一份决然狠狠一拉。

罗杰忍不住要喊出来,鲜血和眼泪从她脸上泼溅着流下来,但她只是不发一声。他的胃里已经像塞进了一团痛苦的硬物;此刻好像顶到了咽喉,狠狠抵着绳索勒过的疤痕。

她瘫坐回去,重重地喘息,紧紧闭着眼睛,双手罩住了自己的脸。

他到此时又再次意识到她还是赤裸的,而他还在看着她。一股热血冲上脑顶,他一下子跳开,鬼鬼祟祟朝詹米的方向看去,暗暗盼着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在看。他确实没有注意——他根本不在那里了。

罗杰惊慌地四处张望,立刻就看到了他。可看清弗雷泽在做什么,一股肾上腺激素的狂涌霎时替代了刚才那阵没有被发现偷窥的释然。

他正站在一具横陈的躯体旁边。

弗雷泽的凝视只是轻轻的闪动了一下,但罗杰已经几乎能感觉得到他显然努力在抑制着自己的情感。弗雷泽明亮的蓝眼睛终于定在脚下的那人身上,罗杰看得见他在呼吸,十分缓慢。

是莱昂内尔·布朗。

仿佛完全不受驱使,罗杰发现自己已经穿过了空地,不假思索地站在了詹米的身侧,他的注意力也一样锁定在了地上这个人。

布朗的眼睛闭着,但他显然没有睡着。他的脸淤青肿胀,因为高烧而潮红,但破败的脸上那股苦苦忍住的惊慌一望可知。罗杰心里很明白,他没有理由不害怕。

布朗是这一晚唯一的幸存者,他之所以依旧活着,是因为阿奇·布格抬手拦住了年轻的伊恩·穆雷差几英尺就要砸到他脑壳上的印第安战斧。可这犹豫并非是因为不想出手杀戮一个受伤的人,而是更现实的理由。

“你舅舅会有一些问题要问,”阿奇眯着眼睛看向布朗,“就让这家伙多活一阵负责回答吧。”

伊恩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抽回了阿奇·布格拉住的手,转身径自消失在树林的阴影里,好像一团青烟。

詹米的表情比他面前的猎物还要高深莫测,罗杰暗想。他自己无法从弗雷泽的表情猜到他的心思——但现在完全没有这个必要。那人尽管静止如石头一般,却好像涌动着一股不可阻挡的暗流。光是站在他身边都足够吓人。

“该怎么称呼你呢?还是叫,朋友?”弗雷泽终于张口,转身看向站在板床另一端白头发、血迹斑斑的阿奇,“他还能走多远?这段旅途会弄死他吗?”

布格探了探身,不带感情地打量了一番仰卧的布朗。

“要我说,死不了。他脸上还有血色,没有变白,还醒着。你是想带上他,还是现在就问?”

几乎是一刹那间,他脸上已经罩上了那层面具。但罗杰一直在凝视詹米的脸,那一瞬他明明白白知道他心里想怎么样。要是莱昂内尔·布朗此刻睁开眼看见,他准保会拼命从这个小板床上弹跳起来——不管腿断了还是没断。但他的眼睛依旧固执地紧闭,詹米和老阿奇在用盖尔语交谈,布朗再也不知道他们的打算。

但詹米没有直接回答阿奇的问题,半跪下来把手放在布朗的胸口。罗杰能看到布朗脖颈上脉搏突突跳动,呼吸浅而急促。但他依旧紧紧闭着眼睛,只有眼球在眼皮下疯狂地转来转去。

詹米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待着过了一刻——对布朗来说一定有一辈子那么长。终于他嗤了一声,不知是轻蔑还是恶心,终于又直起身。

“带上他。看来他还能活,”他又切换回英语,“暂时活着。”

尽管回山庄的一路上都能听到各种血腥杀戮的议论,布朗依旧顽强地装死。罗杰最后帮忙把他从板床上抬下来;他的衣服和身上裹着的布都湿透了,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团恐惧的瘴气中。

克莱尔起初皱了皱眉,朝这个伤者走近了两步,但詹米伸手拦住了她。罗杰没听到他低声和她说的话,但她只是点了点头,然后随着他走回了大宅。过了一刻,布格太太出现了,十分少见地保持沉默、接管了照顾莱昂内尔·布朗的任务。

穆迪娜·布格不像詹米,也不像她丈夫老阿奇;她没有血色的薄嘴唇和紧锁的眉头让人一眼就看得出她的心思。但莱昂纳多·布朗睁开了眼,从她手里接过了水,好像她就是自己的救世主一样。罗杰暗想,她要是得到许可啊,保准能像拍死厨房里的蟑螂那样轻松弄死布朗。但詹米说了让他先活着,所以他就先活着吧。

暂时活着。

一声门响把罗杰的思绪拉了回来。布丽安娜!

他拉开了房门,并不是她;只是风吹动树枝,一枚橡果子被吹落砸在了门上。他看着黑魆魆的小路,希望能看到她;可小路上并没有她的身影。当然——他对自己说,克莱尔现在需要她。

可我也需要啊。

他压下自己的思绪,依旧站在门边向外望着,风在耳边呼啸。一听说妈妈平安回来,她就立刻朝大宅奔去了。他没怎么来得及说话,但她瞥了他一眼停住脚,他的衣服上蘸着不少血迹,他只简短告诉她那都不是他自己的血、打消了她的疑虑。

他轻轻关上了门,转身看了一眼,这声音并没有吵醒杰米。尽管多年的为父生涯告诉他不该这么做,但他还是把孩子抱出了小床紧紧搂着;他迫切希望搂住儿子;必须这么做。

小杰柔软地在他怀中,沉甸甸的。他扭动了一下,抬起头,眨了眨眼,睡意朦胧的眼睛看着他。

“没事没事,”罗杰轻轻拍着他,“是爸爸。”

小杰叹了一口气,好像撒了气的轮胎一样,脑袋像个小炮弹般沉沉地坠在罗杰的肩头,浑身软绵绵,一只拇指伸到嘴里慢慢吮吸。他的身体给了罗杰巨大的慰藉,孩子的那种毫无保留的信赖就像这样——爸爸会照顾好一切。

罗杰闭上了眼睛,努力把眼泪忍回去,嘴抵着杰米微暖的头发。

火终于灭了,只剩下一点红色的影子;他静静地凝视黑暗里的那一抹红影,这样就能控制住自己的眼泪。其实现在看什么都不重要。他的脑海里依旧鲜活地闪过黎明前看到的那些可怖情景,现在终于不必费心驱走它们了。是他怀中那份安睡的信任鼓舞着他,回应着耳畔闪过的低语。

那是一段记忆吗?也许只是一个心愿——他似乎一度从睡梦里醒来,蜷缩在一双强壮的臂弯里,耳边传来温言的告慰:“爸爸在这儿。”

他深深地吸进空气,随着小杰的呼吸缓缓吐出,慢慢让自己平复下来。他觉得此刻迫使自己不哭十分重要,尽管——并没有人看到。

他们从布朗的那个小板床走开时,詹米看着他,他的问题依旧清晰地呈现在眼睛里。

“你觉得我问你那个,是我自己会介意?”他低声说。他的眼睛悄悄朝树丛的方向斜了一下,好像不忍往那里看、又努力不往那里看;克莱尔已经不在那儿了。

“我是为她,”他的声音很低,低到罗杰几乎听不见。“你觉得她……会不会宁可……清楚疑虑?”

罗杰深深嗅着儿子头发中的气息,默默向上帝祈祷,祈祷自己在树林里说的那句话,是正确的选择。

“我不知道,”他答,“但对于你——如果能有机会制造疑惑,我的意见是,制造出来。”

如果詹米打算听从他的建议,布丽很快就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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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好,”我坚定地说,“好得很。”

布丽依旧眯着眼睛看着我。

“当然,”他说,“你看起来就像被火车头碾过。还是两个火车头。”

“是,”我小心翼翼碰了碰裂开的嘴唇。“是是,没错。可能还不止呢,可……”

“你饿吗?坐下,妈妈,我给你沏点茶,也许再弄点晚饭。”

我不饿,也不想要茶,而且一点也不想坐下——我已经在马上坐了一天了。可布丽安娜已经从橱柜里拿出茶壶,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她停下来。突然,我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我转过头,无助地看向詹米。

尽管我这张脸表达起来实在有困难,他却似乎读得懂我的心思。他走过来从接过茶壶,低声和她嘟囔了几句,声音太低,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她抬头皱了皱眉,又看向我,再看回去,依旧皱着眉。终于,她的面孔动了动,朝我走过来,认真端详我的脸。

“要泡澡吗?”她静静地问,“我拿点香波?”

“哦,太好了,”我的肩头瞬间释然,“没错,谢谢。”

我终于坐下,任由她用海绵擦拭我的手脚,从壁炉的锅里舀出温水到一个大盆里,帮我洗头发。她静静地做着这一切,嘴里习惯性地哼着无名的调子,修长有力的手指慢慢给我揉搓,我终于开始放松。

一路上,大部分时间,我都靠在詹米的胸前睡着。马背上并不能让人真正熟睡,我只是在不停地瞌睡,再瞌睡。现在也是一样,我就那么半梦半醒、有些超然地看着脸盆里的水渐渐变成搀满泥沙和碎叶的红色泥浆。

我换了一间干净的衬裙;旧棉布贴在我的皮肤上,让我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奢侈,凉爽而柔滑。

布丽依旧在轻轻哼唱。那是什么歌?《铃鼓先生》①吗?我暗暗想。都是些六十年代的傻流行歌曲——

1968年。

我喘息了一声,布丽的双手捧住我的头稳住我。

“妈妈?你还好吧?我是不是碰到什么了?”

“没有没有!我很好,”我低头看着血污和泥土的漩涡,心脏狂跳。我吸了一口气,“好得很。只不过打了个瞌睡——如此而已。”

她轻哼了一声,松开了手转身再换一盆清水,留下我独自倚在桌边努力抵御着战栗。

你不能那样,不能表现出不怕他们的样子。你得做出害怕的样子才行。那段充满讽刺意味的声音在我耳边清晰地回荡,还有那年轻人在火光下狮子头一样的剪影。我不太记得他的模样了,但我真该注意到他的发型②。

詹米拉起我的手臂,把我从紧紧倚靠的树干那里拉出来。那篝火已经在战斗中被踢散,到处都是焦黑的石头、踩踏的草地痕迹——还有尸体。他领着我一具一具尸体看过去,静静地说,“看到了吗?他们都死了。”

我看到了。我知道他为什么带我去看——这样我就不用害怕他们回来,不用害怕他们会来报复。但我没想过去数人数,也没想过靠近了细看。就算我知道那应该有多少人……我又哆嗦了一下,布丽正用一条温暖的毛巾擦拭我的肩头,嘴里依旧在喃喃说着什么,但我的脑袋里全是一片喧闹,完全没有在听。

唐纳在这些死者当中吗?我和他说过,要是他明智的话,就赶紧逃;他有听进去吗?他的模样的确不像个聪明人。

他的模样在我看来只是个懦夫。

温暖的水在我的耳边流动,头顶传来詹米和布丽安娜的声音;我只听得见一两个字;但我重新坐直身子,让水珠沿着脖颈往下流淌,一条毛巾裹住了我的头发。布丽正有些不情愿地走向门边,正要从挂钩上取下斗篷。

“你确信自己没事吗,妈妈?”她的眉头间透着担心;这一次我确实能说出一些保证的话语了。

“谢谢,宝贝;洗个澡太舒服了。”我诚挚地回答,“我现在想做的就是好好睡一觉,”这就是我能找出的话。

我依旧精疲力竭,可却完全清醒。我真正想的是……实际上,我也不确定到底想要什么,但躲开别人热心的陪伴绝对算得上是一件。我之前也看到过罗杰,他一身血污,脸色苍白,疲倦地拖着脚步;我并不是这一段不愉快经历唯一的受害者。

“回去吧,闺女,”詹米轻柔地对她说道,伸手从挂钩上拿下斗篷为女儿披上,又轻轻拍拍她,“去给你男人弄点吃的。带他回床上去,好好为他祈祷。我来照顾你妈妈,好吗?”

布丽的蓝眼睛在我们之间看了又看,依旧带着担忧;我努力摆出一副让人放心的表情——实在不容易,她犹豫了一下,终于紧紧拥抱了我,在我的前额轻轻一吻离开了。

詹米关上了门,手背在门后倚着门呆了一刻。我已经习惯了他通常为了掩饰自己的担忧或愤怒罩住自己的冷漠表情;但他并没有这样,他脸上的表情让我有些担忧。

“你不用担心我,”我尽力笃定地回答,“我没遭受什么心理创伤一类的东西。”

“不用?”他有点想反驳,“哦……要是能解释一下你说的那个名词是什么意思,也许我会照办的。”

“噢,”我慢慢用毛巾擦拭着脸和脖颈的水珠,“呃……意思是受伤很厉害——精神受到很大震动什么的。我猜,那个词是希腊文吧。”

“哦,是吗?那就是说,你的精神没有受到很大震动?”

他眯着眼睛,带着点批判式的眼光打量着我,这表情通常是在考虑要不要大出血买上一匹纯种马的时候才有。

“我很好,”我往后退了点,“只不过——我没事。只是有点……有点发抖。”

他朝我走了一步,我本能地退后一步,好一阵才发觉自己把毛巾紧紧捂在胸前,好像那是个什么保护盾一样。我强迫自己放下手,觉得脸颊和脖颈传来一阵阵恼人的刺痒。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依旧用同样的表情眯着眼睛打量我。终于,他的目光落在我们之间的地板上;他静静地站着,似乎在沉思,手握了一下,又握了一下。很慢。我能听到,清楚的听到阿尔文·霍奇派尔的椎骨捏碎的声音。

詹米突然抬起了头,一脸意外;我才意识到自己突然站到了椅子的另一端,毛巾紧紧按着我的嘴。我的手臂挪动起来像铰链那样僵硬而迟缓,但我还是慢慢放下了毛巾。我的嘴唇也几乎僵硬,但我还是张了口。

“我是有点发抖,没错。”我的话语很清晰,“但我会没事的。别担心。我不希望你担心。”

他眼睛里担忧的审视终于波动了一下,好像一个玻璃杯撞向一块石头,瞬间就要碎开,他闭上了眼睛,用力吞咽了一下,再次睁开。

“克莱尔,”他轻轻说。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些打成了碎片的玻璃,亮闪闪碎了一地。“你被强奸了。你说我不用担心你?”

“哦,真该死!”我猛地把毛巾挥落在地,立刻又希望它还在我的手中。我穿着衬裙,只觉得浑身赤裸,那股恨意在我皮肤上爬来爬去,我疯狂地拍打双腿想要扼杀死它。

“该死!该死!真该死!我不许你再想那件事!不许!”可我一早知道,这一定会发生。

我的双手紧紧攥着椅背,紧紧攥着,强迫自己看向他,我疯狂地想扑过去,把他眼底的那些碎片挥去,让他远远躲开它们。

“你瞧,”我平稳着自己的声音,“我不想——我只是不想你去回忆这些事,这些最好应该忘掉的事。”

他的嘴角终于抽动了一下。

“上帝,”他的声音好像带着惊叹一样,“你觉得我会,我会都忘掉?”

“也许忘不掉,”我眼泪汪汪地看向他,缴械投降,“可——哦,詹米,我多想你忘这些!”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小心翼翼用指尖碰了碰我紧紧捏着椅背的手。

“别介意,”他又收回手指慰言道,“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萨森纳赫?还是要吃东西?”

“不,我不想……不。”实际上,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就是什么都不想做。我只想褪下我的皮囊,从里面爬出来,夺命狂奔——这看起来似乎不可行。我深吸了几口气,希望自己冷静下来,重新找回精疲力竭的美妙感觉。

我该问他唐纳的事吗?怎么问?“你记不记得今天杀了一个蓬蓬头的年轻人?”他们看起来都差不多。唐纳曾经、估计现在也是印第安人,但在一阵乱斗中,大约没人会在黑夜里留意到这一点。

“罗——罗杰怎么样?”我找不出什么可说的了,“伊恩呢?还有费格斯呢?”

他又愣了一下,好像忘了他们这些人的存在。

“他们?这几个小伙子都挺好。没人受伤。我们挺走运。”

他犹豫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往前走了一步,看着我的脸。我没有尖叫,没有躲闪,他又往前走了一步;现在他离我很近,我能感到他身体的温暖。这一次倒没有意外,那温暖让我留意到衬裙的潮冷,我终于放松了一些,朝他靠过去。他发觉了,肩头的紧张稍稍松了一点。

他极轻柔地触碰我的脸。淤血很多,在表皮下悸动,十分脆弱,我不得不努力撑住自己不去躲开他的触碰。他看出来了,又退回一点,手依旧在我的脸庞徘徊,我能感觉到他手掌的热力。

“能痊愈吗?”他的手指沿着我断裂的左眉往下,再到恐怖的脸颊,然后是碎裂的下巴。哈里·鲍勃勒的靴子踢歪了一寸,否则我的脖子早就被踢断了。

“当然会。你知道的;比这更糟糕的你在战场上都见过。”我本想再笑一下保证,可又不想再扯动撕裂的嘴唇,只是像金鱼一样嘟了一下嘴,让他有些惊讶,也忍不住微笑。

“嗯,我知道。”他垂下头,有点害羞,“只不过是……”他的手依旧在我的脸庞徘徊,脸上的担忧挥之不去。“哦,上帝,我的棕发美人,”他轻轻叹道,“老天,你的脸那么可爱。”

“你受不了能不能不要看哪?”我把眼睛别向别处,心里感到一阵悸痛,立刻安慰自己,那都不重要。不管怎么说,这些都会恢复的。

他的手指碰到了我的下巴,很温和但也很坚定,慢慢抬起它,这样我又直面他了。他紧紧抿着嘴认真研究我碎裂的脸,好像在盘点库存一样。他的目光在烛光下温柔而深邃,眼角带着痛苦的紧绷。

“是,”他静静地说,“我是受不了。你的样子把我的心都扯碎了。现在里面全是怒火,我觉得我非得杀人不可,否则就要炸掉了。可对天起誓,萨森纳赫,我就是要那么看着你的脸和你睡觉。”

“和我睡觉?”我有点怔愣,“什么……你说现在?”

他的手终于放下,但依旧稳稳地看着我,眨都不眨一下。

“嗯……是。”

要不是我的下巴肿的厉害,我的嘴现在肯定长得老大。

“呃……为什么?”

“为什么?”他念叨了一遍,垂下了目光,耸动了一下肩膀,我知道他要是不安或者尴尬的时候总会这样。“我——呃——我认为……有这个必要。”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大笑。

“必要?你觉得这就像‘一朝被蛇咬’?你觉得我应该从哪儿跌倒的,就再从哪儿爬起来?”

他猛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抹怒意。

“不是,”他紧咬着牙,吞咽的声音清晰可闻,显然在苦苦压制自己的情绪。“那你——那你伤得厉害不?”

我肿着眼睛,凝视了他好一阵。

“你是要开什么玩笑还是——哦,”我终于明白他说的意思了。我感到脸上烧起一阵热力,把淤青灼得刺痛。

我又吸了一口气,以确保自己的声音能平稳。

“我差点被打成一团浆糊,詹米,也被暴虐了好几次。但……只有……只有一个人事实上……他——他并不粗鲁。”我狠狠地吞咽,可喉咙里的那一团硬物就是无法顺下去。眼泪让烛光盈动成一团,我看不清他的脸;我终于看向别处,努力眨了眨眼。

“没有!”我的声音比我想象的大,让我吓了一跳。“我没……没伤得很厉害。”

他屏住气恨恨地低声用盖尔语咒骂着什么,猛地朝一边转过身,撞到了凳子,他狠踢了它一下,又一下,终于那凳子成了出气筒,被他狠狠贯在地上,木屑在厨房里飞溅得到处都是。

我只是静静坐着,早被这股震惊笼罩,已经感觉不到沮丧。我是不是不该告诉他?我朦朦胧胧地想。但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他找到我时问过我,“有几个人?”然后他就下了命令,“都杀掉。

可现在……是的,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实实在在面对这些细节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当然明白,只是带着愧疚的悲伤看着他踢开已经成了碎木块的凳子,踉跄着走到窗口。护窗板关着,但他只是站着,手死死撑着窗台,背朝着我,肩膀在微微起伏。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泣。

起风了,西边听得见风的呼号。护窗板在瑟瑟抖动,风从烟囱里灌进来,把夜晚的炉火喷起一阵烟灰。风声过后,一切归于宁静;突然,壁炉里传来轻微的“咔嚓”声,一团灰烬裂开。

“对不起,”我终于小声说。

詹米立刻转过身瞪着我。他没有哭;但肯定哭过,他的脸颊上还有湿痕。

“不许说对不起!”他咆哮道,“我不接受,你听到没有!”他往桌前迈了一大步,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巨大的震动让桌上的盐瓶跳了一下倒下来。“不许道歉!”

我本能地闭上眼睛,又逼着自己睁开。

“好吧,”我觉得累极了,疯狂地想哭,“那不道歉。”

又是一阵沉默。我能听到大宅后小树林里的栗子树在风中摇曳,栗子被风吹落到地的声音。一粒,又一粒,又是一阵雨点一般的坠落声。詹米终于吸进一口气,带着点颤抖,举起袖子擦了擦脸。

我用胳膊肘撑着桌子,手托着我的头;它实在是太重了。

“必要,”撑着的脑袋平静了一些,“你是什么意思?必要?”

“你有没有想过,会怀上孩子?”他也收复了心情,平静地问,好像在问早饭是不是要吃培根加燕麦粥一样。

我怔愣了一下,看向他。

“我没有,”可手却条件反射地摸向小腹。

“我没有,”我的声音又大了一些。“那不可能。”可还是有这个可能性的。虽然机会十分渺茫,但并非不存在。我通常会采取一些避孕手段,也只是为了万无一失——可显然……

“我没有,”我说,“否则我会知道的。”

他只是抬了抬眉毛,依旧凝视着我。我会知道,但并不是马上。如果不是马上知道,如果不止一个人……那就会留下疑惑,不知道是谁的。存疑的好处;这就是他要给我的——他自己。

一团幽深的颤抖在我的子宫里回荡,传遍我的身体,尽管房间里很温暖,这颤抖还是让我的皮肤上生出一层鸡皮疙瘩。

“玛莎,”那个人轻声叫着,身体的重量把我压进落叶里。

“妈的!真他妈的!”我静静地说着,手在桌子上伸开,试着去思考。

“玛莎。”他身上的霉味,赤裸的大腿上松软的肉体,粗糙的绒毛——

“不!”一阵厌恶袭来,我紧紧夹住双腿,那么紧,让我整个身体都抬高了一两英寸。

“也许会——”詹米依固执地张嘴。

“我没有,”我也一样固执,“就算有——詹米,你不能那样。”

他看着我,我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恐。我蓦地意识到,那正是他害怕的事,是他害怕的其中一件事。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能,”我飞快的答,“我几乎可以肯定我没有怀孕——我不能肯定的是我有没有染上什么恶心的传染病。”这确实是我一直没有想到的事,我身上的鸡皮疙瘩更重了。怀孕是不大可能;但淋病或梅毒可真说不定。“我们……不行。至少我得他妈的先打上一针盘尼西林再说。”

我一边说着一边已经站起身。

“你这是要去哪儿?”他吃惊地问。

“诊室!”

走廊里一团漆黑,诊室的炉火早已熄灭,但丝毫没有阻止我的脚步。我一把拉开柜门,开始匆匆在里面翻找。一小团火焰在我肩旁亮起,一排排的瓶子在微光中闪亮。詹米燃起一根火信站在我身后。

“看在上帝份上你到底在干嘛,萨森纳赫?”

“盘尼西林,”我摸出一个瓶子,和装着蛇牙注射器③的小皮袋子。

“现在?”

“对,就他妈是现在!把蜡烛点上!”

他依言照做。很快,房间里笼罩着一团温暖的黄色烛光,照在我自制的注射器上。很走运,我手上还有不少盘尼西林的混合物。瓶子里的液体呈现粉红色;无数的盘尼西林菌群在红酒中慢慢生长着。

“你确定这能管用?”詹米在阴影中静静地问。

“不确定,”我的抿了抿嘴唇,“但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一想象那些螺旋菌在我的血液里分秒必争地静静繁殖,我的手就止不住颤抖。我努力压下盘尼西林可能不管用的担忧,它已经在无数皮肤接触的感染中屡建奇功,没理由这次会——

“让我来,萨森纳赫。”他从我的手里拿过注射器。我的手又滑又不听使唤,而他的手却很平稳,烛光下我看到他一脸平静地把药水装载进注射器。

“我先来。”他说着把注射器递过来。

“什么——你?可你不用——我是说——你讨厌注射。”我终于弱弱地说。

他嗤了一声,皱了皱眉。

“听着,萨森纳赫。我可是打定主意要战胜我的恐惧——还有你的;要是我打算这么做,这点针刺的小事又算啥?快打!”他说着转过身弯下腰,一只手肘撑着柜台,撩起一边的格子裙,露出肌肉结实的半边屁股。

我也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我本想再争执,但瞥了一眼他像座黑山那样固执地站在那里,知道说什么也是徒劳。他已经做了决定,我们俩就只能一起共同面对后果。

我突然感到一阵奇异的平静,举起了注射器,小心推出里面的气泡。

“你得换另一边站着,”我狠狠戳了戳他的屁股,“这一边肌肉得放松;我可不想把针头蹦坏啦。”

他倒吸一口凉气;针头很粗,液体中有很多酒精成分,会格外刺痛,这一点直到一分钟后我自己注射的时候才发现。

“啊噢!啊!真他妈活见鬼!”我龇着牙大叫,从腿上拔下针头,“上帝!太他妈疼了!”

詹米在一旁揉着屁股,朝我歪着嘴笑了笑。

“是啊是啊。不过我想,后面的事的也不会比这更糟啦。”

还有后面的事。我突然感到一阵虚脱,有些头晕,好像一个星期没有吃东西一样。

“你——你肯定?”我放下注射器问。

“不,”他答,“我也不肯定。”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我,他的脸在摇曳的烛光里显得那般不确定,“但我决心要去试试。我必须这样。”

我慢慢把注射时撩起的睡裙放下,静静看着他。他早就卸下了自己所有的面具;疑虑,愤怒,恐惧,此刻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他脸上绝望的皱痕里。这是第一次,我的脸有了一层淤青的保护,反而比他的要难解读得多。

一团柔软的东西蹭过我的腿,发出“咪呜”声,我低头看到阿索给我叼来了一只田鼠,这毫无疑问是它表达同情的方式。我开始微笑,感到嘴唇扯动,再抬起头看向詹米,让这股撕裂继续,让血液的金属味道流淌到我的舌尖。

“好吧……从来,我想要你的时候你都会来;这一回,我倒要领教领教你的表现怎么样。”

他一脸茫然,起初完全没有明白这个玩笑里的笑点。终于,他醒转过来,血液一下子涌上了脸。他的嘴唇抽动了一下,又抽动了一下,好像不知道是该休克过去还是该大笑。

我以为他转过身是想藏起自己的脸,实际上他只是在柜子里找什么东西。终于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手里拿着一瓶我最好的香葡萄酒存货,在黑暗中闪动着幽光。他把一瓶夹在腋下,又伸手拿下另外一瓶。

“那我就好好表现吧,”他朝我递过另一只手,“不过你要是觉得我们俩会清醒到底的话,萨森纳赫,那你可就大错特错啦。”

********************

一阵冷风把罗杰从不安的睡眠里激醒。他就那么睡着了,坐在地板上,小杰舒适地蜷缩在他胸前。

他抬起头,有点恍惚地眨了眨眼睛,布丽安娜正把孩子从他怀里抱起来。

“外面下雨了?”他嗅到她斗篷上的一阵潮气,坐起来搓了搓脸,他脸上的胡茬有四天没有刮了。

“没有,不过快了。”她说着把孩子放回小床,给他掖好被子,又挂好斗篷走向罗杰。她身上带着夜的气息,摸到他火热脸上的手也冰凉。他伸过双臂搂住她的腰,脑袋抵着她,长叹了一口气。

他真想就这么永远靠下去——至少就那么靠一两个小时也成。她轻轻抚弄他的头发,过了一刻松开了手,转身到壁炉里引火点亮蜡烛。

“你饿坏了吧?我给你弄点吃的?”

“不用。不……我是说,好的。”最后一丝睡意也褪去,他发现自己的确——饥肠辘辘。他们只是早上在那条小溪边逗留了一下,之后就再没有驻马休息,詹米急着要赶回家。他都记不得上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但直到此刻才真正感到饥饿。

他狼吞虎咽地埋头苦干她递来的面包、黄油和果酱。他就那么一根筋地吃着,过了好一刻才想起来,把嘴里鼓鼓的一大坨食物咽下,“你妈妈怎么样?”

“很好,”她惟妙惟肖地用克莱尔的英格兰口音说,“好得很。”看到她撇了一下嘴,他忍不住笑了,尽管很小声,还是立刻瞥了一眼小床。

“是吗。”

布丽抬了一只眉毛。

“你觉得呢?”

“不,”他冷静地承认,“但我想,她就算是不好,也不打算告诉你。她不想你担心。”

她从鼻子里粗鲁地嗤了一声,愤愤地甩了一下头,把一缕长头发甩到脑后。

“帮我解一下蕾丝带子好吗?”

“你刚才那个嗤声和你爸的一模一样——当然声调高一些。你是不是一直练习来着?”他站起身替她拉开蕾丝,解下胸衣,一阵冲动涌上,他的双手从敞开的罩裙里伸进去,落在她温暖高耸的臀部。

“天天练习。你有没有天天练习?”她倚靠着他,他反射似的抬起手,拢住她的乳房。

“没有,”他老实承认,“怕疼。”那是克莱尔的建议,让他尽量去歌唱,不断试着抬高、降低声调,放松自己的声带,也许能恢复一些最初的效果。

“懦夫,”她的声音几乎像头发一样轻柔地扫过他的脸颊。

“是啊,我就是,”他轻柔地说。确实很疼,但让他介意的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回响在骨骼里旧日的声音——那种自在和力量,再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陌生噪音,沙哑、凄厉。就好像猪吞下一只乌鸦却呛住了嗓子,他轻蔑地想。

“不是说你,我是说他们,懦夫。”布丽的声音依旧轻柔,但声音里带着一丝刚硬。他能感到她说话时的张力。“她的脸!上帝!他们怎么能那么干?什么人能干出那种事?”

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克莱尔的模样,赤裸身体站在水塘里,静谧如一块石头,乳房上流淌着一缕一缕从鼻子里新涌出的鲜血。这景象让他哆嗦了一下,差点让他缩回了手。

“什么?”布丽安娜怔愣了一下,“怎么了?”

“没事。”他把手从她的裙子里抽出,退后了一步。“我——呃,有牛奶吗?”

她怪怪地看了他一阵,出门到披屋里拿进一罐牛奶。他饥渴地痛饮,隐约意识到她脱下衣服、换上睡袍,眼睛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只猫咪一样。

她坐在床上开始梳头,编起辫子准备睡觉。他突然心念一动,伸手拿过梳子为她梳理。他没有说话,一只手穿过她浓密的头发,慢慢把她的头发拢到身后。

“你真美,”他低声说,觉得眼眶里再次涌出眼泪。

“你也是,”她抬起手搂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面前坐下。她认真地搜寻他的目光——他也尽全力回望回去。她终于微笑了一下,伸手去解开他发辫上的绳子。

乌黑浓密的头发散落在肩头,带着尘土和焚烧后的气息,还有马匹和几日的汗水。她拿起梳子要梳,他本想拒绝,但她完全没有理会,让他把头枕在她的膝头,慢慢挑出头发里的松针和蒺藜草,缓缓解散头发的缠结。他的头静静地弯曲着,过了好一阵才发现自己的脸抵着她的膝盖,嗅着她身上的气味。

这让他想起那些中世纪的绘画,罪人跪在那里,低着头忏悔。他暗暗想,新教徒已经不那么跪着忏悔了,只有天主教徒还那么做。就像这样,隔着屏风在黑暗中忏悔。

“你没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他抵着她的腿轻声问,“你爸告诉你了吗?”

他听到她深吸了一口气,但回答时却很平静。

“没有。”

她没有再说话,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梳子的声音,和门外沙沙的风声。

詹米会怎么做?罗杰突然想到。他真的会那么做?会去……他为那想法畏缩了一下,几乎无法思考。眼前浮现出克莱尔的模样,在黎明里走过来,脸上像带着浮肿的面具。她还是她,可又那么陌生,好像太空深处的遥远的行星绕过漫长的轨道重新出现。她在詹米的催促下就那么重新出现,站在那些死者面前,亲眼看自己荣誉的代价。

并不是可能会有的孩子,他突然想到。是恐惧——但不是他以为的恐惧。詹米的恐惧,是怕失去她——怕她会离去,怕她会抛下他独自坠入黑暗孤寂的太空里。除非,除非他能用尽办法拽住她,拽住她留在自己身边。可是,上帝,那是什么风险?和一个刚刚受了那样震动和虐待的女人,他要冒多大的风险?

他怎么能不去冒险?

布丽安娜放下了梳子,手依旧在他的头上慢慢按摩。他自己太明白那恐惧——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度存在于他们俩之间的巨大鸿沟,鼓起了滔天勇气跃了过去。是他们两人一起跃了过去。

他也许是懦夫——可不是那种懦夫。

“布丽安娜,”他能感觉到说话时喉间的肿块,还有绳索留下的伤疤。她听到他声音里的急切,低头看向他。他抬起了头,伸出手掌用力压着脸颊,搓揉着。

“布丽安娜,”他又说。

“什么?怎么了?”她的声音很轻柔,怕吵醒孩子,但满是急促。

“布丽安娜,你能听到吗?”

“能,你知道我能。怎么了?”她的身体紧紧挨着他,那么想照料他;他那么渴望她的慰藉,渴望那样躺在壁炉前的小地毯上把头埋在她的乳房里。可现在不行。

“我——你必须要听我说。上帝,告诉我,我做的是对的。”告诉我,你爱我,你依然爱我。他本想这么说,却说不出口。

“你不必什么都告诉我,”她低声说。她的眼睛深邃而温柔,带着无尽的谅解和宽容,让他觉得受之不起。远处什么地方,他看到了另一双眼睛,带着醉意的迷乱,看到他突然抬起头准备致命一击时,面孔一下子变得惊惧。

“不,我要告诉你,”他轻柔地说,“把蜡烛熄灭,好不好?”

********************

不能在厨房,这里依旧四下散落着宣泄后的残骸。也不能在诊室,这里充斥着各种尖刻的记忆。詹米犹豫了一下,朝楼梯点了点头,抬起眉毛。我点了点头,跟着他来到我们的卧室。

离开一段时间后,这里看起来熟悉而又陌生。也许只是我受伤的鼻子闻什么都有点陌生吧;也许只是我想象自己能闻到——冰冷带着霉味,实际上每样东西都扫的干干净净。詹米捅了捅火,让火苗燃起一些,在木墙上摇曳起一团白雾,木料的树脂气味和火焰的烟雾开始填满这空荡荡的房间。

我们都没有去看床。他点亮了盥洗台上的蜡烛,把两个凳子放在窗前,打开了护窗板。他拿来两个锡杯子,倒满酒,连同酒瓶一起放在窗台。

我只是那样站在门边,看着他做着准备,觉得一切都显得不真实。

所有的感觉都自相矛盾地向我袭来。一方面,我觉得他好像是个完全的陌生人。我几乎想象不到,更记不起触摸他是什么感受。他的身体好像不再是我自己身体的延伸,而变成了触不可及的遥远。

可同时,一大波淫欲毫无预警地撕扯着我,一整天都是如此。既不像我早已习惯的那种欲望的火苗,也不像心血来潮的激情。甚至不像子宫周期循环中正常对异性的生理渴望。这真让我害怕。

他蹲下身往火里添进一根木柴,我只感到血一下子从头部流尽,几乎踉跄。火光在他臂膀的绒毛上闪烁,脸上深邃的影子——

那是一种毫无人情味可言的贪婪欲望——这欲望此刻裹挟着我,却不是本来的我,让我惊慌失措。这份畏惧让我拼命想躲开他的触碰,比那种疏离更甚。

“你还好吗,萨森纳赫?”他看到我的脸,皱着眉走近一步。我抬起一只手阻止他。

“很好,”几乎无法呼吸。我匆忙坐下,双膝颤抖,拿起其中一个杯子,“呣……干杯。”

他的眉毛都抬了起来,但他只是在我对面坐下。

“干杯,”他拿起酒杯轻轻碰了一下我的,静静地说,红酒浓重香甜的气息在我手中萦绕。

我的手指冰冷;脚趾也一样,还有鼻尖。可这些又毫无预告地变化。下一分钟,我觉得自己也许要被燥热击倒,汗流雨下,火烧火燎。此刻,我很冷,在窗前飘入带着雨水的微风中颤抖。

这红酒的香气如此强烈,带给我巨大的冲击,甚至直接冲撞到我受伤的虹膜,那甜香纾解了我的神经和胃部。第一杯我喝得很快,又倒了一杯,急切地希望遗忘掉自己和现实之间的那一道鸿沟。

詹米喝得慢得多,但也陪着我一起重新续上酒。那只雪松衣橱在炉火的温暖下散发出熟悉的香气,充满了整个房间。他不时瞥我一眼,但没有说话。回荡在我们之间的沉默并没有那么别扭,但却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我该说点什么,我暗暗想。可说什么呢?我慢慢酌着第二杯酒,驱动自己的大脑。

终于,我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鼻梁,那里有一道多年前断裂后留下的白色细痕。

“你知道吗,”我说,“你从来没告诉过我鼻子是怎么断的。还有,谁为你复位的呢?”

“啊?那个?没人。”他笑了一下,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只不过很幸运,断裂的位置很干脆,我好长时间都没怎么留意。”

“看得出来。你说过——”我顿住,突然想起来他说过。当我再次找到他,在爱丁堡的那间印刷店里,我问过他什么时候弄断了鼻子。他回答过,“大概是你最后一次看到我之后三分钟,萨森纳赫。”那就是在卡洛登的前夜了——在那座布满砾石的苏格兰山岗,山顶就是那巨石阵。

“对不起,”我有点虚弱的说,“你大概不想去回忆那些事,是不是?”

他抓住我另一只手,用力捏着,低头看着我。

“你可以问,”他的声音很低,但眼睛径自看到我的眼底。“问什么都行,所有我的过去,随便问。只要你愿意,只要你觉得有用就行,我都能活得下去。”

“哦,上帝,詹米,”我温柔地说,“不。我不需要知道;我只需要知道你确实活下来了就行,只要你没事就行。可……”我犹豫了一下,“我该告诉你吗?”我指的是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些事,他完全明白。他的目光扭开了一点,但双手拢着我的手,小心地捧着它,手掌轻柔地摩挲淤青的指节。

“你觉得必须要说吗?”

“我想是的。某一天吧。只是别是现在——除非你……除非你想听。”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除非你想先听。”

他摇了摇头,很轻,依旧没有看我。

“不用现在,”他轻声说,“不用。”

我抽回了手,喝光了杯子里剩余的酒,整个皮肤都好像浸泡在葡萄酒的馨香中。我身上的忽冷忽热已经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周身的温暖,这让我几乎感恩。

“那么,”我又倒了一杯,“就和我说说你的鼻子。”

他轻轻耸了耸肩。

“哦,好。有两个英格兰士兵到山上来侦察。我猜他们本来没指望会发现什么人——两个人都没有给枪上膛,否则的话我肯定就死在那儿了。”

他说得很随意,我却感到一阵颤抖。

“后来他们就看到我了,还有一个人看到你,就往山上追过去。他大声喊着要追你,所以我就朝他扑了过去。我那时候什么都不在乎了,只要你能平安回去就行,所以我就厮杀地不管不顾;我抡起自己的匕首朝他刺过去。但正好被他的子弹夹子挡住,还卡住了我的匕首,然后——”他撇嘴笑了一下,“我正忙着往外拔匕首、躲开他的袭击,结果他的同伴就出现了,拿枪栓撞了我的脸。”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拿酒杯的那只手握了一下,回忆着自己的匕首。

我畏缩了一下,心里清楚地知道那滋味像什么。光是听他讲述就让我的鼻子一阵阵悸痛。我嗅了一下,手背随意碰了碰鼻子,又给自己添上酒。

“那你怎么逃出来的?”

“我抢了他们的步枪,把两个人都刺死了。”

他说得很安静,几乎不带任何情感,可他声音里却带有一丝奇异的共鸣让我的胃部感到一阵不适。黎明时,阳光落在他的手臂上,血珠滚落到手臂的毛发上,那情景还是如此鲜活。还有那说话的语调,那么鲜活。那语调里是什么?满意吗?

我突然感到一阵不安,无法继续坐下去。就在不久前,我还觉得那般精疲力竭,骨头都仿佛融化;此刻,我却觉得无法不走动。我站起身,探出窗台。暴雨将至;风中带着新鲜泥土的气味,把我刚刚洗过的头发吹起,远处的天幕上闪过一道闪电。

“对不起,萨森纳赫,”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安,“我不该告诉你那些。你是为那个困扰吗?”

“困扰?不是为那个。”

我淡淡地回答。我为什么要问他的鼻子?问那些事?我一直平安无知地过了那么多年,可为什么是现在问?

“那是什么让你困扰呢?”他静静地问。

让我困扰的是,那红酒本来一直在完美地尽着它麻醉神经的义务;可我却搞砸了。前一夜发生的一切,仿佛彩色胶片一样一幕一幕生动地在我眼前放映,好像他妈的新闻直播现场一样。“我抢过了他们步枪,把两个人都刺死了。”那声音后还有一个声音在回响,我来做那个替她杀戮的人。

我想呕吐。可我却吞下更多的红酒,甚至没有去尝它的滋味,只是拼命把它们咽下去。我模模糊糊听见詹米又问了我一遍是什么困扰着我,猛地转过身凶狠盯着他。

“什么困扰我——困扰!这他妈算是什么词!我脑子里不断让我发疯的是,我他妈什么都不是——我只不过是个一团软绵绵随便可以捏的热乎东西!上帝!在他们面前我他妈就只不过是个可以泄愤的洞而已!”

我的拳头猛地砸到窗台上,却愤怒地感到那么无力;我拿起杯子转过身,奋力朝墙上砸去。

“这和黑杰克·兰道尔还不一样,是不是?”我质问道,“他毕竟认识你,对不对?他那么对你的时候毕竟知道你是谁;如果你是其它人,肯定会不一样——他毕竟要的是你。”

“老天,你觉得那样好一点?”他忍不住叫道,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定住,只觉得一阵晕眩,急速喘着气。

“不,”我在凳子上瘫坐下来,闭上了眼,只觉得房屋在四周旋转,眼底如旋转木马一般闪过团团彩色的晕光。“不,我不那么觉得。我认为杰克·兰道尔就是个天字一号的反社会变态人渣;可这些人——这些——”我摆了摆手,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来,“他们不过是……男人。”

那最后一个词,带着明显的厌恶。

“男人,”他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奇异。

“男人,”我应道,慢慢睁开眼看向他。我感到眼睛热辣辣的,我想,它们现在一定冒着红光,好像火光下的负鼠一样。

“我在一场活他妈见鬼的世界大战里存活下来,”我的声音低沉带着怨毒,“我失去过一个孩子。两度失去丈夫。我和部队一起挨过饿,受过伤,被人审问过,被人背叛过,被人关押过,被人袭击过。我他妈还是活下来了!”我抬高了声音,绝望地住不了口。“可我现在居然被他妈这么一群男人打倒,就因为他们那些可怜卑贱的借口,就能把他们那个恶心的小器官插到我腿里随意摆弄?!”我蓦地站起来,紧紧抠住洗漱台的边缘,奋力掀翻——那上面的一切也跟着飞了出去:脸盆,水壶,烛台,屋子里的光线一下变暗。

“才不。”我终于静静地说了一句。

“恶心的小器官?”他有点不知所措。

“不是你的,”我答,“不包括你的。我是说我喜欢你的。”我坐下来,眼泪一下子喷出。

他的胳膊抱拢过来,缓慢而温柔。很意外,我并没有躲闪,他搂过我的头抵着他,慢慢摩挲着我濡湿纠结的头发,手指轻柔地在那一团混乱中抚弄。

“上帝,你真是个勇敢的小东西。”他低声呢喃。

“不,”我闭着眼睛,“我不勇敢。”我拉过他的手放在我的嘴唇上,紧紧闭着眼睛。

我只是闭着眼睛,用我破损的嘴蹭着他的指节。那些指节也肿胀着,和我的一般淤青;我伸出舌头舔过那些肉体,尝到那上面肥皂、尘土和裂口擦痕的金属气味——用断裂的牙齿和骨骼留下印记。我的指尖细细感知那臂膀和手腕皮肤下的血管,那样柔软和富有弹性,还有再下面骨骼坚硬的线条。我能触摸到他血管的条条支流,真希望自己也纵身跃入奔流的血液里,随着它们四处流动,溶解在他的身体里,在他心房厚厚的小室里寻得一块安稳的庇护之所。可是我做不到。

我的手顺着他的袖口向上摸索,重新认识他的身体。我抚摸到他腋窝里的绒毛,再抚摸,惊讶于它们丝绸一般柔软浓密。

“你知道吗,”我说,“我好像以前从来没有摸过这里。”

“我想是没有,”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的笑,“否则我肯定记得。噢!”那里柔软的皮肤激起一小片鸡皮疙瘩,我用前额抵着他的胸膛。

“最糟的是,”我的头都埋入他的衬衫,“我认得他们。我认得他们每一个人。我会永远记得他们。他们的死让我感到罪恶,都是因为我。”

“不,”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他们的死是因为我,萨森纳赫。还因为他们自己的邪恶。如果真有罪恶,就让它落在他们身上吧。或者落在我身上好了。”

“不会只在你一人身上,”我的眼睛依旧闭着。闭着眼睛,一片黑暗,让我感到慰藉。我能听得到自己的声音,遥远而清晰,有些困惑这些声音到底发自哪里。“你是我的血中之血,骨中之骨。你这么说的。所以,你做的一切,也会落在我的身上。”

“那就让你这誓言救赎我好了。”他轻轻说。

他缓缓抱起我,就像裁缝捧起一长卷脆弱、沉重的丝绸——慢慢的,手指慢慢拢起。他抱着我穿过屋子,在闪烁的火光中把我轻轻放在床上。

********************

他本打算温柔。非常温柔。他小心翼翼地筹划,回来的一路上都在费心思量要做的每一步。她已经被击得粉碎;他必须得谨慎行事,慢慢来。只有这样,才能设法把她一块一块地重新拼凑完整。

可当他靠近她,却发现她完全不想要温柔,完全不想要曲意迎合。她只想直来直去,简单直接、凶狠粗暴。如果她被挤碎,她也会用自己的锋利如锯的边缘抽打他,粗鲁如一个醉汉提着一只碎酒瓶一般。

有那么一刻片刻,他挣扎着试图拉近她亲吻她。她像鳗鱼一样在他的臂膀里蠕动,翻身到他身上,辗转着啃咬他。

他本想用红酒让她放松——也让自己放松。他知道她饮酒后就会甩掉那一份束缚和克制;他只是从未意识到她想束缚住什么,现在他有点害怕地想、努力地想不伤着她的同时抓住她。

他本该明白的,人人都会明白。那不是害怕,不是忧伤,不是疼痛——是愤怒。

她的手在他后背抓过;他能感觉到断裂的指甲,内心里一个模糊的声音在说那很好——她奋斗过挣扎过。那是他最后的一丝清明;他自己的怒火终于完全吞没了他,愤怒和淫欲如山顶黑色的惊雷凌空劈下,一团乌云把他包裹,也包裹了一切,所有的熟悉都尽数褪去,只剩下他自己,独自一人在黑暗中翻滚。

他抓住的也许是她的脖颈,或是其他人的。他能感知那些细小的骨节,在黑暗中一节一节摸索,他能听见兔子的尖叫,在他的手中丧命。他在一股旋风里挣扎着立起身子,尘土和鲜血的气味让他窒息。

愤怒在沸腾,在他腿间燃烧,他仿佛是一匹野马,她就那根马刺。让他的雷霆闪电烧焦一切侵犯进入她子宫的痕迹吧;就算这闪电会把他们都劈成焦土,也随它去。

********************

当感知终于回来,他发现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把她深深挤压进了床垫里。呼吸在他的肺中呜咽;他的双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臂,那么紧,他都能感觉到那纤细的骨头在他手中随时会折断。

他一度完全失去了意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的意识好一阵支离破碎,几乎让他惊慌,生怕再也不能凝聚在一起。并没有。他感到肩头上滴落一滴冰冷的液体,那一滴细碎的声音立刻如快银一般收拾起他的神志,让他心惊胆寒。

他依旧在她身体里。他差点惊恐地像螺栓一样拔出,终于用尽力气让自己慢慢地、一根指头一根指头松开拼死攥着她臂膀的手,轻轻抬起自己的身体挪开。这动作似乎永远也做不到头,那分量如月亮和行星一般。他差点以为自己已经把她压碎,毫无生气地在被单里。但她纤细的肋骨抬起、落下、又抬起,让他略略放心。

又有一滴冰凉落在他脖颈,他惊讶地耸动肩膀。他的这一动,让她抬起了头,正与她震惊地四目相对。她也一样震惊;好像两个陌生人意外相遇、发现对方和自己同样一丝不挂。她的眼睛从他身上挪开,看着天花板。

“屋顶漏雨了,”她轻声说,“上面有一块湿斑。”

“哦。”他都没有意识到在下雨。可房间确实闪动着雨夜的光芒,屋顶雨珠乱弹。那声音好像来自他自己的血液,好像午夜里宝思兰羊皮鼓的鼓声,好像森林里他心跳的撞击声。

他剧烈地战栗了一下,没任何来由地亲吻她的前额。她突然抬起胳膊,好像弹起的绳索圈套一样狠狠把他拽了回来,他也一样牢牢逮住她,把她紧紧压在身下,那么紧,都能感觉到自己把她的呼吸从身体里挤出来,可就是无法松手。他隐约记得布丽安娜曾和他讲过宇宙太空里的巨大球体——引力是不是就像这样?他现在看到的就该是这个:一股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量,既能把两具躯体不可思议地平衡在稀薄的空气里,也能让它们猛烈地撞击,在宇宙的烟云里毁灭成一团灰烬。

他又给她增加了瘀痕;她胳膊上暗红色的印记正是他的手指攥过的地方。几天内就会变成深紫。而其他男人留下的印记,深紫、浅紫、青蓝、黄绿,如花瓣云一样在她苍白的皮肤下已经团团盛开。

他的腿和臀部一直紧绷,一阵痉挛闪过,让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蠕动着纾解自己。他的皮肤濡湿;她也一样。终于两具躯体带着一丝缓慢的不情愿慢慢分开。

那一双肿胀淤青的眼睛睁开,露出一团蜜色的云雾,只离他几英寸远。

“你觉得怎么样?”她轻轻问。

“恐怖,”他老老实实回答。他的声音一团嘶哑,好像自己一直在尖叫——上帝,他也许真的尖叫过。她的嘴又流血了;一团红色涂抹在她的下颌,他自己的嘴里也有一股金属的味道。

他清了清喉咙,想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却发现完全办不到。他伸出拇指,笨拙地为她抹去那一团血污。

“你呢?”他的声音仿佛扯锯一样从嗓子里拽出,“你觉得怎么样?”

他的手伸过来时,她往后错了一下,但眼睛依旧定定地凝视着他。这让他有一种感觉,似乎她的目光穿透了他,看到他身后遥远的地方——但很快那目光又再次聚焦回来,这一次直直看向他的眼底,这是他把她带回家后的第一次。

“安全。”她轻轻呢喃了一声,闭上了眼睛。她的呼吸立刻沉重,身体几乎是同时松弛了下来,一下子变得柔软无力,好像一只死去的野兔。

他托着她,两只胳膊包裹着她好像在阻止她溺死,但同时已经感到她不断坠入深处。他忽然想呼唤她不要走,不要把他一个人留下。她已经坠入睡眠的深海,他在她身后无声渴望,盼她康复,怕她飞走,他终于低下头,把脸埋进她如云的卷发和馨香里。

漆黑的窗外冷风飘过,拍打着敞开的护窗板,一只猫头鹰在雨中嚎叫了一声,换来了另一只的应答。

他哭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肌肉绷得生疼,生怕它们的颤抖会弄醒她。他哭得呼吸破碎、一片虚空,他脸下的枕头湿成了一片。终于,他力竭神疲,肝肠寸断,早已无法入眠。他唯一的慰藉就是他心房上那一团小小脆弱的身体,依旧在呼吸。

她抬起手落在他身上;脸上的泪水慢慢冷却、凝结,她那一团洁白的身体如沉寂的初雪,覆盖住焦土和血污,在尘世间平静地呼吸。

①鲍勃·迪伦Bob Dylan的歌。

②上世纪六十、七十年代披头士时代的发型。

③小说第五的故事。詹米被毒蛇咬伤,几乎送命。口服盘尼西林无法有效消炎,布丽安娜用毒蛇的蛇牙帮克莱尔制作了简易的注射器,可以在伤口上直接注射盘尼西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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