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荡尘烟025-尘归尘


25章    尘归尘


每次上马前都要检查鞍袋,这对詹米而言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尽管如此,他还是再检查了一遍。只要打开左边的鞍袋,他都会忍不住微笑。这个鞍袋是布丽安娜特地为他重新制作的,加了一圈一圈的皮套子,手枪就插在里面,枪柄朝外、以便他能随时拔出应对紧急情况。袋子里还十分精巧地区分出一格一格空间,整齐地码放着子弹袋,火药,一把多余的短刀,一卷鱼线,一卷用于布设临时陷阱的细绳,一个针线盒子、装着别针和针线,一包食物,一瓶啤酒,还有一件干净衬衫整齐地卷好塞在一角。

右边的鞍袋里有个小包,布丽非要叫它“急救包”,可他也弄不懂这东西能急救什么。里面有几包用纱布裹好的苦茶,一罐药膏,还有几条她自制的、一面黏黏的奇怪膏药;在他看来,没有一样能在他想象得出的不幸意外中起到什么“急救”效果——但总归没坏处。

他把布丽塞在鞍袋里的一块肥皂和其它几件花里胡哨的小东西拿出来,偷偷藏在一只水桶底下,生怕女儿看到不开心。

才刚刚藏好,就听到了女儿的声音,正在孜孜不倦地劝小罗杰往袋子里多塞进几双干净袜子。等到两人走到干草棚这边来时,他已经把一切都打包完毕。

“都准备好了,老弟?”

“好了,”罗杰点点头,把扛在肩头的鞍袋卸到地上,转头朝身后抱着杰米的布丽飞快地吻了一下。

“我和你一起去,爹地!”小杰一脸盼望地叫道。

“这次不行,太远。”

“我要看印第安人!”

“下次再说吧,等你长大一些好不好?”

“我可以和印第安人说话!伊恩舅舅教我了!要去!”

“这次不行,”布丽严厉地说,但小家伙一点也不想听,开始在妈妈的怀里挣扎着要下来。詹米的喉咙咳了一声,镇定地盯了小杰一眼。

“要听爸妈的话,”他说。小杰紧紧咬着嘴唇气呼呼地瞪着他,但停止了挣扎。

“你真得好好教教我,这是怎么办到哒?”罗杰看着儿子在一边说。

詹米大笑起来,俯身看向小杰,“来,亲外公一口,说再见!”

尽管觉得被大人丢下心里好生失望,杰米还是伸手紧紧搂住了外公脖子。詹米把小家伙从布丽安娜手中接过,又亲又抱。小杰在他手里沉甸甸的,身上有一股麦片粥、吐司和蜂蜜的甜香,带着家的暖意。

“要乖乖的,照顾好妈妈,好不好?等你大一点,我们就一起去。来,我们一块儿去和克拉伦斯说再见;你可以和它说说伊恩舅舅教你的那些新词儿。”上帝保佑,他真希望伊恩教的是些适合三岁小孩说的话——小伊恩经常会冒出些十分不负责的幽默感。

也许啊,他心里有点暗暗想笑,这倒让我想起,当年我是怎么教詹妮的小孩说的那些法语词儿了,我就教过小伊恩说过哪。

他已经给罗杰的马上好了马鞍和缰绳,他们的骡子克拉伦斯早满满地驼好了货物。罗杰去挂鞍袋时,布丽安娜就忙着检查马匹的肚带和脚蹬——她只是在给自己的手找点事做。她咬着下嘴唇,小心翼翼不想让他们看出自己的担心,可谁都看得出来。

詹米带着小杰走到一边去摸克拉伦斯的鼻子,给闺女和她爱人一点私人空间。克拉伦斯是头好脾气的骡子,小杰兴奋得不停拍打它的鼻子,胡乱嚷着颠三倒四的切诺基词汇,那老好骡子只是一脸容忍地站着;不过,当小杰又伸手想去摸基甸时,詹米立刻把他拽了回来。

“那可不行,孩子,你可不能去摸那个邪恶的小流氓。它会一口咬掉你的手的。”

基甸抖了抖耳朵,一脸不耐烦地耸了一下。这头大牡马看起来热切地盼望小孩再来尝试,好让自己尽显杀戮本色。

“你为啥还留着这个凶巴巴的家伙?”布丽安娜看到基甸掀起自己长长的嘴唇,恶狠狠露出一口大黄牙,从詹米手中接过小杰,远远地抱开。

“嗳?你说我的小基甸?我们相处得还行。再说了闺女,这次它算是我的一半货物哪。”

“真的?”她一脸怀疑地看了那大家伙一眼。“你要是把这家伙给那群印第安人,就不怕挑起战争啊?”

“哦,我没想把马给他们哪,”他保证道,“至少不是直接给他们。”

基甸确实是一匹坏脾气、难以驯服的牡马,牙齿锋利如铁,奔跑起来不管不顾。可是,这些讨人厌的坏毛病却很吸引印第安人,毕竟它拥有作为一匹好牡马的雄壮胸部、粗大鼻孔和健壮肌肉。上一次,一个印第安村庄的酋长叫“静风”的,提出用三张鹿皮做交换,希望他的基甸给他们的母马配种,这让詹米灵光一现。

“没想到,当初没有阉割了这家伙,现在还成了一笔财富啦。”他一面说,一面拍了拍自己的老伙计,这大牡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也很划得来啊,老伙计,有一大串印第安小母马巴巴地等着你哪。所以哪,看在它劳苦功高的份上,就不让它驼货物啦。”

他的女儿的脸蛋在早晨的冷风里红扑扑如圣诞节的玫瑰一样,听到他这样说,哈哈大笑起来,脸更红了一些。

“什么是烟——割?”杰米在一旁问。

“你妈妈会讲给你听哒,”詹米捋了捋小杰的头发,朝女儿笑了笑,转身问罗杰,“好了吗,小伙子?”

罗杰·麦肯点了点头,踩着马镫跨上了马。他骑着一匹去势的栗色马,叫阿古利巴,呼呼喘着粗气,但性情平稳,很适合罗杰这样的骑手——能力足够,但毕竟和马匹没有那么深厚的交情。

罗杰从马鞍上俯下身最后一次亲吻了布丽安娜,两人动身出发。詹米自己已经在早些时候私底下、全面地和克莱尔道了别。

他们骑马经过大宅时,她正站在卧室的窗前,朝他们挥着手,手里依旧拿着梳子。她的头发如卷云一般热烈地托着她的脸庞,早晨的阳光照在头发上,像是给灌木丛点了一把火。这景象让他突然产生一种奇异的幻象,仿佛她就站在自己面前,头发散乱,薄薄的睡裙裹着赤裸的身体。尽管不到一个小时前他刚刚离开这具身体,此刻却涌起那样狂热的渴望;这渴望几乎让他恐惧,好像他再也见不到她了一样。

完全没有思考,他不由自主地瞥向自己的左手,看到拇指根部那个“C”字,已经如鬼影一般几不可见。实际上,他已经有多年没有留意这里,也没有想过这里了,可此刻却那么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存在,让他觉得呼吸都有些艰难。

他也朝她挥了挥手,看到她笑着抛来一个飞吻。上帝,他还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他能清清楚楚看到她脖颈上留下了一点爱的咬痕,一团尴尬的热浪涌上了脸。他猛地蹬了一下基甸的肚子,大牡马十分不开心地扭过了脸,试图狠狠咬上主人的腿一口。

有了这么一个小插曲,他们两人终于匆匆骑远。他只在小路尽头又回望了一眼,看到她依旧站在那里,阳光在她周围闪烁。她仍抬着一只手,好像还在祈福;只一怔愣间,树木已经掩盖了她的身影。

********************

天气很好,但此刻已经是秋季,带着山里早晨的寒意,马匹沿着道路行进,喷着白雾。他们从山庄一路下来,沿着大水牛路经过村里人叫做库帕斯维尔的一处地方,一路北上。他不时朝天空看上一眼;此刻离下雪还早,不过山区里下大雨并不稀罕。但此刻天上的云朵像马尾一般;无需担忧变天。

他们没怎么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总体而言,罗杰·麦肯是个好相处的旅伴。但詹米实在想念伊恩;和切斯夸打交道,伊恩完全能取代他单独应对。实际上,伊恩比绝大多数白人都更懂得印第安人的心思。有了伊恩相助,詹米很容易明白大鸟让人送来那个隐士的遗骨是什么意思——那意味着,国王要是依旧愿意给他们枪支的话,对方也愿意继续和他们友好交往。伊恩的分析十分可靠。

但是,为了将来考虑,他有必要把罗杰·麦肯也介绍给这些村庄……不过,他还得费一番功夫给他们解释……

该死的伊恩。这孩子几天前又在半夜带着狗狗突然不辞而别。他以前也这么干过,不告而别,然后又突然回来。他从北方带回来的那些暗夜,已经渐渐袭遍他全身;他总是悄无声息就消失在密林里,又无声无息地回来。不过,每次回来,他都能寻得一点平静。

詹米自己完全理解这感受;有时候,独处是唯一能排解孤独的良药。不管那孩子在密林里要逃避的是什么——要求索的是什么……

他有没有和你说过她们?”克莱尔曾困惑地问过他,“他妻子怎么样?孩子呢?

他没有说过。伊恩从未说过自己在莫霍克那段时光的事,他从北方带回来的唯一的饰物,只是一串用蓝白相间的贝壳穿成的手环。有一次,詹米曾经在伊恩的小毛皮袋子里瞥到过一眼,但只是一晃而过,看不出含义。

愿大天使迈克尔保佑你,孩子,他心里轻轻地对伊恩说,愿大天使医治你的心。

他一路上和罗杰·麦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到中午才停下来吃饭。这一顿还是女人们准备新鲜食物,很好吃。剩下了不少,应该够晚饭的;明天就只能吃玉米烤饼,就着半路上任何捕来或摘来、好烹饪的食物了。然后,再过上一天,就会享受到雪雀村的妇女们给他们这些“英格兰国王的代表们”准备的饕餮盛宴了。

“上次在那儿吃的是塞了番薯和玉米的鸭子,”他讲给罗杰,“记着,你是客人,最好的礼节就是他们上什么你就吃什么,而且要尽可能多吃。”

“了解。”罗杰淡淡笑笑,低头看了看手中咬了一半的香肠卷子。“关于客人,我想还有个小麻烦。是关于海勒姆·克龙比的。”

“海勒姆?”詹米有些意外,“关海勒姆什么事?”

罗杰撇了撇嘴,有点哭笑不得。

“呃——这事儿嘛——,你记得不,现在人人都说下葬的那位是以法莲?嗨,这都怪布丽。不过呢,反正成了事实了。”

詹米点了点头,有点好奇。

“所以呢,昨天海勒姆来找我,说他认真、反复考虑过,貌似还祈祷过。最后他认为,如果的确有些印第安人是他妻子的亲戚,那就是说,这些人也理应得到拯救。”

“哦,嗳?”故事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

“是啊,于是呢,他就说,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去带领这些可怜的野蛮人走进基督的世界。你说那些人怎么会听呢?”

詹米蹭了蹭嘴唇,脑海里浮现出海勒姆·克龙比捏着诗篇集本子跑进切诺基人村子的情景,不禁觉得又好笑又滑稽。

“哼呣。好吧,不过……你们不是——我是说你们长老会信徒,不是相信天命论吗?你们不是相信有的人注定被拯救,有的人注定下地狱吗?你们不是相信所有的天主教徒都会手拉手奔赴地狱吗?”

“呃……这个……”罗杰犹豫了一下,显然不想把一些事情说得那么赤裸裸。“哼呣。我想啊,不同的长老会信徒看法也是有差别的。不过呢,你说的对,海勒姆和他周围那群家伙肯定是这么想的。”

“噢。那么,要是他觉得有的印第安人已经获得了拯救,那为啥还要费心跑去布道呢?”

罗杰揉了揉眉毛。

“呃,你看啊,这和长老会信徒要去教堂里祷告是一个缘故。就算已经得到拯救,他们也觉得自己应该为此去赞美上帝,还要——还要学着按照上帝的指示做得更好。这算是,算是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获救的感恩,明白吗?”

“我觉得海勒姆·克龙比的这位上帝怕是不太了解印第安人的生活方式,”詹米脑海里生动地映出火光里那些印第安人赤裸的身体闪烁着琥珀色的光芒,散发着毛皮的气味。

“可不是。”罗杰冷冷地说道,模样颇似克莱尔平时说话的神态,惹得詹米大笑起来。

“好吧,我明白你说的麻烦了。”他点点头,依旧觉得相当滑稽,“就是说,海勒姆·克龙比打算去切诺基人的村庄布道,是不是?”

罗杰点了点头,咽下一口香肠。

“确切的说,他希望你带他去。把他引荐给印第安人。不过他也说了,不指望你为他翻译那些布道辞。”

“感谢上帝。”他略略沉思了一下,终于摇了摇头,“不行。”

“当然不行。”罗杰拔出啤酒瓶塞递过去,“我只觉得该提前告诉你一声,这样他哪一天跑来找你说这事儿的时候,你能准备好一套合适的说辞。”

“你考虑得很周全,”詹米接过瓶子,喝了一大口。

他放下瓶子,深吸了一口气——立时僵住,抬头看向罗杰·麦肯,见对方也突然警惕地扭过头,显然他也嗅到了寒冷空气里飘来的气息。

罗杰·麦肯扭过头,皱着眉看向他,

“你闻到了什么烧焦的味道吗?”

********************

是罗杰先听到的声音:一大片凄厉的聒噪嚎叫,仿佛女巫的怪叫一样。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扑扑啦啦的翅膀,从他们面前掠过,大部分是乌鸦,还有几只肥硕的黑渡鸦。

“噢,上帝。”他轻轻地说。

两具尸体高挂在房子旁边的树上,确切的说,只是残骸。只能从衣服残余的模样依稀辨认得出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的腿上钉了一张纸,沾满污渍、破破烂烂,要不是被微风吹得卷了边,几乎难以发现。

詹米拽下那纸片,展开看了一眼丢到了地上。罗杰瞥了一眼,在纸片被冷风吹走前看到了那上面写的字:抗规者去死

“孩子们上哪儿去了?”詹米蓦地身,“这家人有几个孩子。哪儿去了?”

灰烬已冷,在风中飘散,但空气里依旧满是焚烧的气味,阻住了他的呼吸,烧灼着他的咽喉,每说出一个字都好像爬过一片尖利的石子滩。罗杰狠狠地清了清喉咙,朝地上啐了一口。

“也许,藏起来了。”他嘶哑道,指了指树林。

“也许吧。”詹米腾地站起来朝林子方向喊了一声,不待回答,就往树林边走边喊而去。

罗杰跟在后面,树林的阴影朝他扑面而来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们俩分别呼喊着,叫嚷着宽慰的话语,但等来的只有一片寂静。

罗杰在树林间踉踉跄跄地走着,冷汗直流,气喘吁吁,嗓子更是痛得火烧火燎,但他顾不上这许多,只是一遍一遍呼喊。有好几次,他都觉得眼角似乎闪过一个身影,扭头看去却只是冷风吹起的落叶,或蛛丝上悬挂的虫壳,孤寂地晃动着,仿佛刚刚有人从那里经过。

他几乎觉得看到的是小杰,正在林子里和他玩藏猫猫,细碎的小脚步,阳光偶尔在金红的脑袋上闪过,让他忍不住再喊,再喊。最终,他终于逼着自己承认,小孩子是不可能跑得那样快的,不是他们。他颓丧地从林子里折返回小屋,嘴里依旧机械地一声一声嘶哑地呼唤。

他走回前院,看到詹米正弯腰抬起一块大石头,奋力朝掷出去,力道之大,惊起树上蹲着的一对大渡鸦,瞪着眼睛扑棱棱飞起来,又在旁边一棵树上落下,依旧盯着他们。

天气很冷,但两个人都出汗如浆,头发紧紧黏在脖颈。詹米站起身,用袖口蹭了蹭脸,努力喘了几口粗气。

“他们……有几个孩子?”罗杰哑着嗓子低声问。

“至少三个。”詹米咳了又咳,终于啐出一口痰,“最大的那个大概有十二岁。”他看着尸体静立了一阵,终于划了个十字、拔出匕首上前割断绳子。

他们没有什么工具能挖坑;能做的只是在树林里扒开落叶勉强刨一个浅坑,再压上石头做一个石冢,至少能给尸体一个体面,避开乌鸦的啄食。

“他们是抗规者吗?”罗杰一边干活,一边用袖子蹭了蹭脸问。

“是。可……”詹米的声音顿了顿,“这和那事儿没关系。”他又摇了摇头,转身去收集石头。

一开始,罗杰以为那也是一块石头,半掩在烧焦的木屋外墙和落叶中。可他刚伸出手,那东西动了一下,吓得他忍不住惊叫起来。

詹米立刻跑过来,从落叶和灰烬里挖出了一个小女孩。

“嘘,乖,别哭,乖,”詹米一边挖一边着急地安慰;实际上那孩子根本没有哭。她大概七、八岁,衣服和头发完全烧尽,皮肤已经成了炭黑色,如果不是那双眼睛,真以为是用石头做成的。

“哦,上帝,哦,上帝。”罗杰一遍一遍地说着,最后几乎已经变成了祈祷。

他终于把孩子搂在胸前。她的眼睛半睁着,没有释怀、也没有好奇,只剩下认命的平静。

詹米从水壶里倒了点水到手绢上;一点一点蘸着孩子的嘴唇喂她,罗杰能看到她的喉头动了动,本能地开始吮吸。

“你会好起来的,”他轻声说,“会好的,乖孩子。”

“孩子,是谁干的?”詹米蹲在一边温和地问。罗杰看得出她能听懂;那问题从她脸上掠过,仿佛风儿吹皱一池水;但终于吹过,又只剩下平静。她不说话,不管问什么,只是用漠然的眼睛看着他们,依旧恍惚地吮吸那手绢。

“你受洗过吗,孩子?”詹米终于问,罗杰感到心头一颤。他还没有从震惊中完全清醒,尚未认真留意孩子的现实情况。

Elle ne peut pas vivre,”詹米用法语轻轻说,眼睛直视罗杰。她活不下来了。

他的第一本能是断然拒绝。她当然能活下来,她必须活下来。可是,她的大部分皮肤已经烧尽,鲜肉在灰烬之下暴露,慢慢往外渗透着体液。他看得见那孩子惨白的膝盖骨外露,而且能清晰地看见她的心跳,在瘦削的胸骨框架下暗红半透明的包囊里一下一下颤抖。她轻得就像个豆袋娃娃,罗杰痛苦地想,小小身体几乎漂浮在他的臂弯,好像一片清油浮在水面上。

“疼不疼,孩子?”他问。

“妈妈?”孩子轻声叫了一声,闭上眼睛,嘴里依旧喃喃地念着“妈妈”。

他想过,最要紧是把孩子带回山庄,交给克莱尔。可从这里到山庄骑马至少是一天的路程;她熬不下来。一点机会都没有。

他咽了一口唾沫,觉得脖颈上仿佛还套着绳索。他看向詹米,对方的眼睛里带着同样痛苦的认知。詹米也咽了一口唾沫。

“你……你知道她的名字吗?”罗杰觉得无法呼吸,努力吐出这几个字。詹米摇了摇头,打起精神直起身。

小孩已经不再吮吸,但依旧不时呢喃着一两声“妈妈”。詹米从她嘴唇上拿过手绢,在孩子焦黑的额头挤了几滴水,低声默诵施洗的祷词。

结束后,他们互相看了看,都明白该做什么。詹米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在红色胡茬上抖动。他深吸一口气,硬起心肠抬起手。

“别,”罗杰轻轻说,“让我来吧。”是他发现的她,他抱起的她,他不打算让别人解脱她。他伸过手,詹米把被焦灰污染的湿手绢递了过去。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干这样的事;就是现在也没有在思考。实际上,并不需要思考;他并没有犹豫,只是把孩子抱近,手帕捂住她的口鼻,伸手紧紧盖住,他的拇指和食指都能感觉到那小小的鼻翼在他指间轻煽。

一阵风吹过,树上飘下一片金黄的落叶,轻轻扫过他的皮肤,在他的面庞吹过一丝凉意。他突然想,她大概会觉得冷;可他腾不出手来,没有办法拿衣服裹住她。

他的另一只手臂紧紧抱着她,手搭在她的胸前;他能感觉到她小小心脏就在他的手指下。快速跳动,一个空拍,又是一个空拍,终于停了下来;又抖动了一下,他都能感觉到那心脏在试图积蓄力气再跳一次。他仿佛能看到一幕奇异的幻象,心脏在撞击脆弱的胸壁,试图挣脱虚弱的肉体独自生存。

但它终于力竭,幻象破灭,一切归于宁静。就在他身旁,一只渡鸦凄冷地呱了一声。

********************

他们几乎快要埋完尸体,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有人来了,很多人。

罗杰的第一反应是跳起来逃进森林,他瞥了一眼岳父,但詹米只是摇了摇头,回答了他无声的问题。

“不会,那些人不会回来。回来图什么呢?”他阴沉的目光扫过那片烧焦的废墟,破败的庭院,还有面前的浅坟。小女孩依旧躺在旁边、还没有来得及下葬,身上裹着罗杰的斗篷。他还没有准备好就这么把孩子埋入土中;一个鲜活的生命刚才还在自己的手里跳动。

詹米直起身抻了抻腰。罗杰看到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来复枪就在手边,倚靠着一截树墩。他坐下来,把当铁铲挖坟的木板靠在一边,静静地等候来者。

第一个出现在视线里的骑手从林子里钻出来,他的马匹嗅到了烧焦的气味,不安地打了几个响鼻。骑手熟练地拉动缰绳,原地打了个转,朝这里靠近过来,看清了面前的人。

“这么说,是你啊,弗雷泽?”理查德·布朗瘦削的脸阴阴地笑着。他四下看了看已经烧成焦黑、依旧还在冒烟的木材,又扭头瞥了一眼后面跟上来的同伴,“真是没想到啊,你除了卖威士忌,还有这么个营生来赚钱啊。”

后面出现的那几个人闻言都嗤笑起来。罗杰暗暗数了数,一共六个人。

“给死者点尊重好不好,布朗。”詹米朝坟墓点了下头说。布朗的脸一僵,锐利地瞟了一眼詹米,又看看罗杰。

“就你们两个?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挖坟。”罗杰淡淡地回答。他的手掌已经磨出了水泡,缓缓沿着马裤蹭着手掌边缘,“你们又在这里干什么?”

布朗挺起了胸正要发作,他的兄弟莱昂内尔发了话。

“我们从奥威纳维斯库那边来,”他说罢努了努自己的马。罗杰细看时,只见马上结结实实四个大包,满满地装着兽皮,其它几匹马也扛着鼓鼓囊囊的包裹。“闻到有焦糊味,就过来看看。”他瞥了一眼坟墓,“是提格·奥布莱恩家吧?”

詹米点了点头。

“你认得他们?”

理查德·布朗耸了耸肩。

“认得。这条路通往奥威纳维斯库。我们在这儿停过一两次;和他们一起吃过饭。”他终于想到了什么,摘下了帽子,露出斑秃的头顶探了探身,“上帝保佑,愿逝者安息。”

“要不是你们干的,那是谁干的?”其中一个年轻人问了一句。那也是个姓布朗的,一样的溜肩、大下巴,不怀好意地笑着,显然觉得自己的话很好笑。

地面上想起一阵窸窣声;那片纸被风吹得正贴在罗杰身边的一块石头上。他弯腰捡起纸,上前一步,拍在莱昂内尔的马鞍上。

“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他问,“这张纸被钉在奥布莱恩的尸体上。”他的声音里带着愤怒,他心里明白,但并不在乎。他问这话时,觉得嗓子里仿佛有一把锯子割过。

莱昂内尔·布朗低头瞟了一眼那张纸,抬了抬眉毛,把纸片递给他兄长。

“不知道。是你自己写的吧?”

“你说什么?”他狠狠瞪着他,冷风吹得他眼睛生疼。

“印第安人。”莱昂内尔·布朗朝小屋点了点头,“是印第安人干的。”

“哦?是吗?”罗杰能听出来詹米话音中的暗流——怀疑、警惕、愤怒。“印第安人哪一支?是你们买兽皮的那一支吗?他们这么告诉你们的?”

“别犯傻了,莱内,”理查德·布朗声调很低,但他兄弟动了一下,显然是听见了。布朗策马向前走了几步。詹米依旧稳稳站着,但罗杰看到他双手紧绷。

“这么说,全家都在这儿了?”他瞥了一眼地上的斗篷问。

“没有,”詹米答,“没找到那两个大点的孩子。只有最小的那个丫头。”

“是印第安人。”莱昂内尔·布朗站在他兄弟身后固执地说,“就是他们干的。”

詹米深吸了一口气,焦烟呛得他咳嗽了几声。

“好吧,”他说,“这样说来,我会到他们村庄里问问。”

“你找不到他们的,”理查德·布朗突然攥紧了那张纸说,“要是印第安人带走了他们,肯定不会就留在附近。会把他们卖得远远的,买到肯塔基去。”

身后的几个人都嘟囔着表示同意,罗杰只觉得胸腔里的那一团浊气不断上涌。

“印第安人才不会写那种东西,”他狠狠戳了一下布朗手中的纸片厉声说,“而且,要是有人是因为报复奥布莱恩一家以前是抗规者,也根本不会抢走他们的小孩。”

布朗眯起眼睛打量了他好一阵。罗杰能感觉到詹米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暗暗做了准备。

“是不会,”布朗轻轻说,“他们是不会这么干。所以莱内才一开始觉得是你自己写的。大概是印第安人来偷走了孩子,然后你们又来了,决定把剩下的东西也抢走。于是你们烧了房子,吊死了奥布莱恩和他妻子,又在他身上钉上纸条,就是那么回事。要我说,你这么干肯定也是有理由的,是不是,麦肯齐先生?”

“我倒想问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被吊死的,布朗先生?”

布朗的脸猛地僵住,罗杰突然感觉到詹米的手警觉地按在他胳膊上,这才发觉自己的拳头紧紧地攥着。

“是绳子,老弟。”詹米轻轻提醒,声音依旧平静。他闻言望去。果不其然,他们从尸体上砍成三截的绳子此刻就堆在树边。詹米依旧在说话,声音平稳,但罗杰却听不到一个字。风声的呜咽在他耳边滚过,他能听得见耳鼓传来通通的心跳声。也许是自己的心跳——也许是那孩子的。

“下马。”他说。或者说,他觉得他在说。风卷着焦灰扫过他的面庞,说出的每个字都涩在喉间。尘土的苦涩在他的嗓子里灼烧;他剧烈地咳嗽几声,啐了一口痰,眼睛里全是泪。

模模糊糊间,他开始意识到手臂的疼痛,整个世界又慢慢醒转过来。几个年轻人正看着他,带着虚情假意的笑意和一丝警惕。理查德·布朗和他的兄弟依旧小心避开他的目光,专注地和詹米谈着话;而詹米的一只手还在紧紧钳着他的胳膊。

他扭动了一下,终于挣开了詹米的手,轻轻朝自己的岳父点了下头,示意对方自己不会鲁莽。但他的心依旧狂跳不止,喉头那套索仿佛还在,勒得他不光说不出话,连呼吸都困难。

“我们也来帮忙吧。”布朗朝小女孩的尸体点了点头,起身就要跨下马,但詹米摆了摆手制止了他。

“不用,我们自己就行。”

布朗顿住,就那么不上不下,一脸尴尬。他扯了扯嘴,又坐了回去,提了一下缰绳,一言不发掉头离去;其他几个人也跟了上去,有些好奇地朝他们这边望了望。

“不是他们。”詹米已经拿起了来复枪,一直看着最后一个人消失在树林里。“不过,他们确实知道点内情,但他们没说。”

罗杰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径自朝吊死那对夫妇的大树走去,狠狠踢开绳子,抡起拳头挥向树干,一拳,一拳,又是一拳。他停下手,倚着树干喘着粗气。指节传来的钝痛,略略给他一点缓解。

一小队蚂蚁急行军一样沿着树皮朝树冠爬去,似是在奔赴什么了不得的大生意。罗杰呆呆的看着,过了好一阵,他终于能再次吞咽,缓缓直起身,揉了揉胳膊上淤青的攥痕,走过去继续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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