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阳初坚持办平民教育，认为所有人都应该有机会受教育，不问身份，不问阶级，不问宗教，不问政治，一言蔽之：有教无类。

最近从书架上随手拽出一本《读库1701》放进提包在上班路上看。《读库1701》一书共344页，六篇文章，题材涉及动画、数学、历史、人文、生活、建筑、思辨等，可见读库选文的多样及深度。

《想你时你在闹海》是“空藏动漫资料馆”的几位年轻人对1979年动画片《哪吒闹海》的采访记录，详记其成片始末及幕后故事；《无穷大平话》是一个数学老师写的数学史上的三次危机，纯理科知识，文章初读觉艰涩难读，读进去后跟随作者的理性思维角度就觉非常有趣，烧脑之作；《话说晏阳初》讲的民国时期平民教育家晏阳初的一生志业，感其精神；此外还有《品园读园》详记清朝建筑圆明园的建筑设计图；《田伯母》写了一位从民国时期默默无闻走来的女人一生际遇，以及她身边人的际遇，大时代中小人物的坚韧，感慨不已；《声音》则是2016年的记录。

读库是我的宝藏，常读常新，因为其选文的深度和广度，不追热点亦从不过时，此次重看，又发现几篇之前漏看的好文章，尤爱其中极平实的一篇《话说晏阳初》。

大学时有段时间特别爱读民国时期的文章和传记，那时大概知道晏阳初这个名字，但一直并未深入了解，看到这篇文章才发现自己差点错过了解他的机会。

一、实干的平民教育家

晏阳初生于清末，经清朝、军阀、民国，一生致力于平民教育事业，被称为“实干的平民教育家”。这评价中，有两个重点词，一是平民教育家；二是实干。

1、平民教育家

晏阳初一生立志于平民教育，这与他的个人经历和所处时代有关，一是基于对平民的同情；二是基于改变国家的理想。

晏阳初，1890年生于四川巴中一个私塾家庭，受父亲及传教士影响，少年时代接受基督及西方教育。十三岁时，从老家巴中翻山越岭步行三百里，到保宁求学。在步行的五天四夜里，路上遇到不少背盐的劳工，晚上寄宿客栈时也常跟劳工在一起。这是他首次近距离跟劳工接触，对劳工的生活之苦有了入门水平的认识。

青年时代香港求学，深感国贫民弱，有心学习政经知道，主攻政治学。后自香港转道欧洲，入耶鲁大学。念书时，正处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作为“学生海外志愿团”中一员到法国，接触中国劳工，看到很多欧洲人鄙视劳工，想要做点什么，改善这些劳工的形象。很多劳工不识字，请他代写家信。与劳工深入接触后，晏阳初发现很多劳工并非愚鲁不堪，只是没有教育机会，教他们识字可开发他们的“脑矿”，改善他们生活、形象和思想。

一个敏感的、善良的、有同理心的人，更容易感受到他人的苦和痛。感受到他人的苦之后，便无法坐视不管不理，总要做些什么。晏阳初在教劳工识字的过程中爆发出平民教育热情，并因此成为他一生的志向。

晏阳初坚持办平民教育，认为所有人都应该有机会受教育，不问身份，不问阶级，不问宗教，不问政治，一言蔽之：有教无类。推动他人生理念的是三C，Confucian（儒学）、Christian（基督）、Coolie（苦力）。儒学让他谦和、基督让他拥有对信仰的执著，对劳工苦力的同情则让他投身于平民教育。

从耶鲁大学毕业后，又获得普林斯顿大学硕士学历，按他的成绩，本可继续读博士。但因此时中国帝制崩溃，新社会何去何从，是很多人思考的问题。晏阳初决心回国加入社会改造的潮流，因其与劳工接触的经验，感于国贫民弱，他立志不入学界，只为文盲国民做扫盲教育。

平民是国家的大多数，他们往往又处于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的最底层的，如同短板理论，改变提升了他们，整个国家整个国民的素养亦会有大幅度提升。

2、实干

说晏阳初是实干家，是因为他不空于理想，不困于现状，而是立刻付诸行动的知行合一实践者。

1920年7月，晏阳初回国，开始实践他的理想，开展中国平民教育工作。先是进行调查，明确平民教育的原则方向和操作模式，继而又请陶行知、孙伏园等五十多位专家编写平民教育课本。1922年，课本印好后，他以长沙为试点，开展“平民教育”工作，借助官方宣传，三天内即招收了一千三百名学生，开办识字班。后推广至全国，并组建民间组织平教会，不依附于任何政府机构，存以筹款方式开展平民教育工作。

晏阳初认为，国贫民弱，突出在底层民众有四大病，即“愚、贫、弱、私”。愚，即知识贫乏；贫，即贫穷，温饱无保障；弱，即体质羸弱，各种传染病不断，人均寿命仅三十多一点；私，即缺乏公德心，凡事只考虑自己的利益。

基于这四大病，平教会在河北定县，集合大批有才志的理想青年，开始定县试验，改造乡村，推行文艺、生计、卫生和公民四大项教育。文艺教育去愚，主要通过识字班普及平民教育，并通过戏剧形式引发民众热情，提高民众知识文艺水平；生计教育去贫，农业专家在民间调研，研究出适合的农业技术，将技术传授推广给农民，提高生产力；卫生教育去弱，通过建立县、乡、村三级医疗服务体系，以预防为主，预防并控制传染病，宣传健康知识，保障民众健康；公民教育去私，宣传民族意识，提倡奉献合作意识。

定县试验的结果：定县农民文盲原占百分之八十四，经平教会文艺教育，五年后，文盲占比降至百分之四十；1934年全国天花流行，各地有大量人员死亡，定县因卫生教育，预防传染病，仅有两人发病，1936年零发病率，在当时全国是唯一。

当初定县实施的四项教育成效明显，新中国在改造过程中或多或少地借鉴了其理论方法。

三、几个细节

1912年，晏阳初决定去香港留学，但是需征得父母同意。此时，他的父亲已去世，母亲还在，于是徒步几百里回家征求母亲意见。对他的母亲来说，丈夫已去世，大儿子死于不明疾病，如今最小的儿子又要去洋人管辖的地界，一般乡村妇人会觉得其中险恶，亦会想留儿子在身边有个依靠。然而他的母亲没有迟疑，一口同意他去香港念书。在当时的环境下，一个丧夫的且消息闭塞的乡下妇人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深有胆略。只是不知在做决定时，送走儿子后，她的内心经历过怎样的担忧。

晏阳初的求学之路，多次受到朋友影响。晏阳初的父亲是私塾老师，起初让他接受传统的科举教育，后受西方传教士基督朋友的影响，让晏阳初接受西方教育。晏阳初毕业后在四川与英国传教士史文轩共事，史文轩见他脑力充沛，又有西学语言基础，认为他不该埋没在一个省城，一再建议他到香港读书深造，并陪送他到香港。晏阳初从香港毕业后，乘船去往美国，原不够自信，入学为保险起见，原计划是去个排名一般的奥伯林大学。在乘船过程中，因善于聊天，结识了一个美国人莱夫。莱夫毕业于耶鲁大学，与晏阳初聊天过程中见其才气，一再建议他放弃奥柏林，改去学术气氛优越、名师云集的耶鲁大学。也正是这番交谈，让他改了主意，转身投入耶鲁大学之门。生活途中结识的这些朋友，改变了其生活轨迹，可见保持开放心态，结识朋友的重要性。

四、晏阳初的影响

时至今日，大概国内已没有多少人知道晏阳初。若不是读到这篇文章，我大概也会以为已经逝去的晏阳初与现在的这片土地已没有任何关联，然而看完他的定县试验，回想到自己的成长，才知我们仍在受其惠泽。虽然平教会早已于1949年解散，晏阳初也于彼时远渡异国他乡，但他的平民教育理念，定县试验的文艺、生计、卫生和公民教育仍以不同的形式，滋养着这片土地。

我自小在农村长大。我的父亲是乡村小学老师，在80，90年代，他们也曾到各个村里去办过扫盲班。我隐约还记得那时问过他，什么是扫盲班。现在的乡村应该没几个不识字的人了。

我的祖父毕业于市农学院，在我有记忆的年份里，他就在镇里的农业站工作，常下乡指导农业生产，农人也常来找他，杂交水稻什么时候播种，旱田怎么种，抛秧怎么做，稻田生了什么虫，什么时候要打药，打什么药等等等事项他都会直接下村下田指导。

定县的卫生教育，是以三级医疗保障体系落地的。第一级，村保健员，直接负责村民的卫生宣传，种痘，预防传染病，提供急救治疗；第二级，乡镇保健所，训练并监督各村保健员，计划并监督预防接种注射，提供门诊治疗等；第三级，县保健院，是县卫生教育和卫生教育的总机关。以前农村的健康环境非常差，传染性病寄生虫严重。三级医疗保障体系建立后，以预防为主，保障农民的身体健康。1960年以后，中国医疗卫生政策也以此为原则基础，建立以赤脚医生为底层基础的农村医疗网。小学时我从父亲的书柜里翻出一本红色小说《红雨》，讲的就是一个赤脚医生的故事，封面一个穿红色衣服的赤脚年轻人在雨夜中笑着奔跑，至今印象深刻。念书的小学就在村大队上，那不大地方有几栋房子，一个村委会，一个学校，两间商店，还有一个卫生所。最爱去的地方是商店，有零食有电视还有很多人玩。最怕去的地方是学校旁边的卫生所，一进去全是药水味，卫生所里一个医生一个护士，看到医生拿的针就害怕，何况一犯错就被大人吓唬要送去卫生所打针，连带地远远看卫生所就赶紧跑开，幼年时光，医生是最可怕的存在。殊不知，正是因为他们，才护我们健康安全。

之前看过绿妖写的《如果可以这样做农民》，是一本关于台湾农村的书，书里提到台湾农业发展模式及农民自建团体，其合作方式，也正是定县试验公民教育的一部分体现。

民国时期，有志有才的理想青年为了这片满目苍夷的土地，付出其毕生精力。后时局变换，1949年平教会被解散，晏阳初经台湾到美国，后在菲律宾继续开展平民教育事业，组建国际乡村改造学院，为此工作长达三十六年。平教会虽已不在，然而当初定县平民教育模式却同时在中国大陆、彼岸台湾、异国菲律宾同时惠及后人。

对晏阳初的批评之一是说他的做法“并不能解决贫穷愚昧”的根源。关于底层民众的“愚、贫、弱、私”四大病，鲁迅写犀利文章意图刺痛唤醒人心；萧红写《呼兰河传》，写她眼中看到的底层民众之愚、贫、弱、私，也是一面镜子，让人照见自己；有人则扛起革命大旗，推翻旧的政权，建立新的制度。晏阳初是立刻做了他所想到的，他所能做到的，他应该也知道不可能根本解决，却还是以西西弗斯式的执著，一次又一次把“平民教育”这块巨石往山顶推，一直推到年龄把他扳倒。

1990年1月17日，晏阳初病逝于纽约寓所，享年九十九岁。

相对于上个世纪，平民的“愚、贫、弱、私”四大问题已然得到很多的改善，但在如今的时代，城镇化越发明显，阶层逐渐固化，乡村教育资源逐渐减少，很多农村乡镇年轻人涌入城乡结合部，走进网吧成为“三和大神”，这个时代又有谁还在意，在为他们的生存做努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