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若是早年从高处看通元,便见得一条老街顺着秦溪北岸蜿蜒东西。上岸这边,数条小巷自北面迤逦而来,汇到老街,像叶脉般撑起整个镇子。这些巷子多依着聚居的宗族取名,张家弄、顾家弄、朱家弄、萧家弄、俞家弄,不一而足。也有例外,如马坊弄——地方志上说,是往法喜寺的马道,也说是太平军养军马的所在。有名有姓的,总有些来历。
通元人管这样的小巷叫弄堂。“弄”字在这里不读“nòng”,要拖长了音念“lòng”。想来不独通元,整个江南都这般叫法。明代祝允明在《前闻记》里写:“今人呼屋下小巷为弄。”底下还注了一笔:小巷俗称弄唐。可见这称呼有些年头了。
“唐”字原是有讲究的。《尔雅·释宫》里说:“庙中之路谓之唐。”可岁月流转,这层意思渐渐被风吹散了。到了如今,人们再也想不起“唐”与小巷的瓜葛,倒让另一个藏在深闺的“堂”字替了上来。“堂”本是指整幢房子正中的厅堂,与路巷无干,但因着音同,又更贴切,“弄唐”便成了“弄堂”。
老人记忆里的马坊弄,宽不过一根扁担。两侧是高低错落的山墙,或是厢房的后檐,或是院墙的边角,勾勒出参差的轮廓。家家都开着门,厚实的木门刷着黑漆,经年累月,漆色斑驳,露出木头的本色。门轴转动时咿呀作响。
这样的弄堂,最适合听雨。雨点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两侧老屋的墙基是用黄石条垒的,石缝里长满青苔,毛茸茸的绿着。偶尔有几株野草从墙缝探出头来,开着米粒大的小花,给灰白的墙面添些生机。
戴望舒写的雨巷,大概就是这般光景。只是他遇见了一个丁香般的姑娘,我遇见的,多是提着菜篮归家的妇人,或是蹲在门口下棋的老人。
马坊弄最热闹的是清晨。去集市卖青菜的担子过去,挑水的人踩着湿漉漉的石板,水桶晃晃悠悠。谁家的孩子在哭,谁家的收音机在唱戏,声音在巷子里转几个弯,变得柔和起来。
黄昏又是另一番景象。炊烟从家家户户升起,在巷口交织成薄雾。母亲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喊声此起彼伏,带着特有的尾音。若是夏天,家家搬出竹椅小凳,在弄堂里乘凉。摇着蒲扇,说着闲话,直到月亮爬上马头墙。
我也曾在这样的黄昏,见过一个特别的女子。那时刚下过雨,青石板还泛着水光。她从巷子深处走来,黑衣白裙,撑一把素色油纸伞。走得近了,才看清是张陌生的面孔,眉眼淡淡的,像宣纸上的水墨画。她朝我微微颔首,擦肩而过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不是花香。再回头,人已不见,只有巷口的梧桐叶轻轻摇着。
这种感觉,与初次见她回眸时浅浅笑的那一刹那差相仿佛。虽然那天不是个雨天,地方也不是在雨巷,但是那一刻在我记忆里的总是湿润的。幽兰一样的空灵,幽兰一样的娴静,幽兰一样的芬芳,虽然只是一刹那,但却在记忆里铭上了永恒的印记。那是在一条老街上,春日的午后,她穿着浅黄的毛衫,回头浅浅一笑。阳光正好,可记忆里的那个瞬间,却总是氤氲着水汽,像是永远浸润在江南的烟雨里。
后来问起邻人,都说没见过这样的女子。许是外乡来的客人,许是我看花了眼。可那画面却印在脑海里,每每想起,总觉得那日的弄堂格外幽深。
如今再访马坊弄,巷子已拓宽许多,铺了水泥路面。下雨天走在上面,再听不到从前的回响。两侧的老屋拆的拆,改的改,只剩几处断壁残垣,诉说着往事。倒是巷口那家小吃店还在,开了好些年了。
店里还是老样子,四五张方桌,条凳被岁月磨得光滑。老板娘认得我,笑着说:“好久不见。”她要给我下碗小馄饨,说还是老价钱。灶台上热气蒸腾,和二十年前一个样。墙上的价目表泛了黄,字迹却还清晰。角落里坐着几个老人,慢悠悠地吃着面,说着从前的闲话。
我忽然觉得,这小吃店倒比从前的弄堂更像个弄堂了——人们在这里相遇,在这里闲谈,在这里守着一份不变的情谊。老板娘舀起一勺热汤,那香气飘过来,似曾相识。蓝花碗里,馄饨像一朵朵小白花在清汤里绽放。
离开时,夕阳正好斜照进巷子。水泥路面镀了一层金,却再也映不出从前的影子。只有小吃店的炊烟还在袅袅地升着,像一支写不完的毛笔,在天空里画着看不见的字。那些字,大概就是弄堂最后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