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傻话,不但是要背着别人说,还得背着自己说。让自己听见了也怪难为情的。譬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
今天收到了一条匿名消息,大致是问我,彼此喜欢的人,明知道没有结果,是否还应该在一起。
我说,既然彼此喜欢,为何不愿意放手一搏?一辈子好短,能够遇上让自己有心动感觉的人更是难能可贵。与其留有遗憾,终其一生,倒不如飞蛾扑火般,付出赤诚的心。
①
曾经认为“爱”这个字比“喜欢”这两个字更沉重。
然而,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历经锦世繁华,却贪恋陌上茶桑。
人大抵也是如此,年少时,或一响贪欢,或扶摇直上,憧憬的,大都是指点江山,衣锦还乡;岁月沉浮,也无非是遴选筛除。除却少数人的叱咤风云,弥留的,更多的是苍颜白发者的恣喈,和那燕过留痕般,印在心尖的点点印记。
跌宕曲折,揶揄回合,当一切归于宁静之后,戳人泪点的,反倒是那些个看似平淡无奇,冗杂无味,轻狂年少事的琐事,和那天真、单纯,近乎癫狂的情感。
如此算来,“喜欢”这两字似乎比“爱”来得更为深刻。
一如一直笃信的箴言:“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最悲哀的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听到一些事,明明不相干的,也会在心中拐好几个弯想到你。”
爱,太轻易说出口,反倒分量轻了。
②
迄今,多少时光弹指挥逝。年近终了,旧时人家都有择一阳光乍好的午后,将被褥置于庭院内曝晒的除年尘之说。更何况,人这种向来多情的灵物,又岂甘置身事外?
不妨将一切思绪视同年尘,一并在那旖旎阳光下,梳理并除却……
思绪的齿轮,却不想卡在了荒诞岁月里惨淡经营的婚姻处。旧事盛行的包办婚姻已然是泛黄的旧历,早已为世俗摒弃,惹上尘埃。教条、格律也随着那一代人和着时代的印记,化作的一抔黄土,销声匿迹。
如今拾忆,未免有些矫揉造作,然而,故事一旦染上他俩的影子,无论如何,我都是要提的。毕竟,那个霍乱的时期,或许,还是有过爱情的……
③
十五岁的我,还是个初入高中,常常将零食塞在肥大的校服袖子里,偷偷带进学校的学生。十五岁的奶奶,已然成了笑靥如花的新嫁娘。
不比现在安稳的时局,奶奶出嫁的时候正巧赶上十年饥荒的尾巴。纵然她肤若凝脂,笑靥恬恬,如果没有吃苦的能耐,在那个时代也不过是无香味的玫瑰,空有其表而已。毕竟在那个吃人的时代,千万人尚且食不果腹,又哪来的心思关注好皮囊?
说来也是奇怪,同乡的女人,无论新嫁的少妇,还是未出阁的姑娘,脸上或多或少留有阳光灼伤的痕迹,独独奶奶的脸白嫩依旧。就连爷爷也常拿这件事数落她,说她是“叫花子命”。奶奶也从来只是听着,笑而不语。也不曾想,这外号竟叫了一辈子。
常言道“娶妻娶贤”,旧时女子必修的《女戒》、《女训》也大都随着孔庙,在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中付之一炬了。生不逢时,奶奶中途被迫辍学,好歹读了几年书,竟培出了全乡第一个大学生……
耳听为虚,这些我这个后辈自然是不曾见到,我所知道的,大都是从父辈、相邻们日常谈资的只言片语中隐射出来的。毕竟我出生的时候,他们已然有了一家小店,一套依山傍水的庭院。
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我自出世九个月起,便寄养在爷爷奶奶家,到记事后,才回到父母身边,所以对那段记忆格外珍惜。
就像载着乡愁的酒在时光中酝酿得愈发香醇一般,爷爷做的板鸭也在我童年的回忆中熏制得愈发诱人。我的童年,是充满了爱的童年,也是爷爷制板鸭的卤料香味熏出来的童年。
不同于享负声名的北京的烤鸭,板鸭的制作过程尤为繁琐。爸妈也曾劝过爷爷,让他颐养天年就好。爷爷也只是嘴上应着,心里却另有一番盘算——除却相邻对他做的板鸭的赞不绝口,更多的,还是因为奶奶。
奶奶从来不沾辣,吃的口味也是最为清淡,
想解解馋的时候,就会嘴里含点板鸭肉,或是啃两只卤鸭爪。
打我记事时起,家里的板鸭卤货就没有“过夜”这一说法,但每每到了我和奶奶想吃的时候,却也未曾有过“没有”的说法。
记忆中,爷爷几乎每天都会去送售板鸭的,若是一两天不去,总会有人挂念。他们挂念的,是爷爷银色箱子里干而不柴,皮酥里嫩,入口即化的美食。而我和奶奶挂念的,则是骑着单车,驮着银色箱子的瘦高精干的人。
披着余晖,霞染灰发,日落前,乡野间最动人婉转,却又荡气回肠的声音,便是挂在爷爷的单车前的小喇叭里面的叫卖声。
听见那叫卖声越发清晰,奶奶便会开始张罗着碗筷,然后去家门外候着。等那车灯一熄,奶奶就会从车上下来的人手中接过东西。我也丝毫不甘示弱,冲过去用残留有泥巴的脏手揉蹭他的脸。偶尔,他从顾客家学来了新的儿歌,就会唱和着,用各种自创的舞蹈动作表演给我看。那时候,奶奶也会停下手里的工作,看着这爷孙俩在夕阳下唱着不成曲的调子,伴着各种光怪陆离的舞步,忍俊不禁地笑了。
直至现在,时隔多年,每每回忆起这段时光,也会怀疑书籍文献中,控诉包办婚姻的部分是有心人杜撰的。
至少,在那日晚霞染红了天际,余晖催熟芭蕉的傍晚,奶奶脸颊为阳光余热熏红了是真的,微张的嘴角上扬的弧度是真的,餐桌上,盛满了爷爷最爱吃的腐乳的碗也是真的。
然而,爷爷从未说过“爱”,也是真的……
⑤
是呀,爷爷从未说过“爱”。
记忆中,他从来只会用带有嫌弃的口吻,奚落奶奶,说她是“叫花子命”——仿佛在他眼中,奶奶多么不堪,多么无能似的。
爷爷这点傲娇的脾气,在我家搬到市区之后,更为猖獗了。他总是仗着自己顶好的记忆力欺负奶奶。这一点,在他和奶奶散步的时候,表现得尤为严重!
他记忆力顶好,但凡他走过的路,他总能准确无误地记住。但是,奶奶在这一点上,和他却恰恰相反。他向来要强,凡是总想占个赢家,好容易在记路这件事上占了上风,他又怎能轻易放过?
要知道,若是没有把奶奶逗得满脸通红,腮帮堵得苹果般大小,他断然是不会收手的。
人生如戏,我们也会乐意一路随着,看剧般地,看着他们斗嘴。戏中人怡然自乐,戏外人忍俊不禁。
每逢岔路口,爷爷总会问奶奶,应该往哪边走才能回家,然后一脸期待,运筹帷幄的表情。好像不等奶奶回答,他就已经知道奶奶会记错一样。数落完奶奶之后,他意兴盎然,满意地指出了正确方向。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方才的春风得意也荡然无存,只叹了口气,继而又陷入深思中。忧心忡忡地说:“记不住路标,好歹也得记住标志性建筑。以后自己出门,怎么回家?”
我却不以为意,暗地里嘲笑爷爷聪明一世,糊涂了一时。毕竟奶奶从未单独出过门,他这样说词,反倒是有些杞人忧天了。更不想,爷爷这段话竟然一语成谶。
爷爷所谓的“叫花子命”,说的是劳苦一生,等到了安定下来的时候,却无福消遣的劳苦命。
奶奶自入家门来,纵然有两个儿子孝顺,却也总免不了操劳琐事。在爷爷看来,奶奶便是劳苦了一生,于是总想补偿点什么。
计划外出旅游时,他总是推托,说自己受不了长途颠簸,与其在车上浪费时间,还不如同他的几个牌友,喝二辆白酒就着花生米,坐在藤椅上,打一下午牌。
一来二往,大家也不再多问他,通常都是直接邀了奶奶同游。
就像是小说结局般,各得其所,“叫花子命”的奶奶,自然是饱受舟车劳顿之苦;悠闲潇洒的他,果真也是过上了逍遥自在的生活。奶奶也终究没有学会记路,爷爷也终究没有尝试说“爱”,只不过将“喜欢”常挂嘴边。
和电视剧中跌宕曲折,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相去甚远,更没有山盟海誓,言笑晏晏。爷爷从未打消过数落奶奶的念头。而这一切,全给我悉收眼底。“爷爷一定是非常讨厌奶奶的”,当时的我,一直笃信这句话。更令我费解的是,如此不相爱的两个人,又怎么可能步入婚姻殿堂?
后来,年纪稍大些的时候,“包办婚姻”一词的出现,令我豁然开朗,解答了我心中的所有疑问。
⑥
若非当日爷爷那句话一语成谶,我断然还自以为地误会“喜欢”。
庭院深深深几许,锁得住清秋,却关不了萧瑟。一向精神矍铄的爷爷如枯树干般倒下之后,便一病不起。身体每况日下,随着院角树叶泛黄的桃树一同日渐衰败下去。本就瘦弱的身躯更是像被榨干的甘蔗般,愈益佝偻孱弱。鹰一样凌厉的眼睛也像是澄澈的泾水汇入了渭水一般,浑浊了许多,唯有在高凸的颧骨与深陷的眼窝间转悠的时候,才透出一丝生机。
令我诧异的是,岔床的奶奶竟将一架搁骨头的钢丝床搬到了爷爷病床边上,就着几床被褥,床边彻夜服侍上了好几个月!
直至后来,爷爷辞世长眠,那间卧室的格局,也不曾变换。
四川自古就是阴冷潮湿至阴之地,老宅依山傍水,虽说从相学上来说,是个风水宝地,却总是为山间潮气所困。吃辣多少可以祛湿辟邪,奈何奶奶是个从不沾辣的人,再加上多年守着老宅,每逢淫雨时节,总会被风湿折磨得苦不堪言。爸爸和叔叔放心不下她,便将她接到身边照看着。
幼苗失去所傍依的大树,便会深深扎根,汲取阳光,不让自己随风摇曳。
人大抵也是如此,奶奶也在这灯火阑珊的城市中彳亍着,愈发坚强。
林花谢了春红,风往尘香花已尽,秋风依旧在,故人心却无。可惜我终究活了让你惊叹的模样,你却化作坟间一缕青烟随风消散。
同样的路,同样的景,再游时,却是寸肠断肠道。奶奶虽早已将周遭的路谙熟于心,却依旧会在岔路徘徊,仿佛,她在等候那个满眼坏笑,喜欢考她方向,奚落细数她的人。然而,那个人,她却是等不来的……
秋风悲画扇,再回首,已是满眼纵横泪。就像林海音宅子中花落时所述,我家老宅中,昔日的灼灼桃夭也曲终人散般消失殆尽。
偶然在后院陈列的拾掇整齐的柴火中,抽一根出来,奶奶指着它告诉我,说,这是爷爷在世时去深山中撅羊肠菌,回来时顺下来的树干。
再回来,阳光和煦的清晨,奶奶欲言又止,最后忧心忡忡地,让父亲烧些纸钱。
“他这个人要强,一辈子没少吃苦,我怕他在那边过得不好,却又不好意思告诉你们。”
……
倘使,这包办婚姻后,填满这一迢长河的,果真是蹴罢梳洗凭栏远眺时望穿秋水的梨花泪。那么爷爷极讨厌奶奶,也自然不言而喻。
怕只怕,“爱”这个字太轻,承受不了这份挂牵。
一习风袅袅,鼻尖嗅到的全是你的馥郁芬芳,眉眼柔光,可将你一颦一簇悉收眼角。躲过了兵荒马乱,恋上了陌上茶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