谅比我更了解电汽世界,她没理由偷渡。走合法通道也毫无可能,前几日的电汽交流中她还讲了她在家办公的事,我笑说还好医生没办法隔空动手术。
她还在这个世界。只是她不想再接触我了。
我无比悲哀,并丝毫不愿相信。但这是唯一于我较为合理的解释了。
轮到我值班。几乎没什么忙碌(疫情期间,医院或许是最危险的地方),要是来了病人开点小方立刻就打点好了。空闲得反而不太自在,我和阿川两人。值班时间本不该说闲话的,可现在空气静默得仿佛一双强有力的手掐住我的喉咙,只有鲜活的语言才可以推开。说些什么好呢。我的脑海中翻腾着各色话题,细想却都是扬汤止沸,挑不出一句可以令我彻底解脱的。值班室里多方位明亮的LED灯照得我的影子成了重影,一深灰一浅灰一淡棕。我凝视着三道影子,开始辨认哪位才是所谓真正的我的影子,而哪些是影子的影子。
“喊你呢,都不应。”阿川笑着拍拍我的肩。我才意识到我盯着影子出神,完全忘记了周遭不适的气氛,甚至没注意到阿川多次喊我的名字。我一脸歉意地看着他。
“你记得柏里大街的那家咖啡店吗——就是上回我们本想一起去的,结果你的女朋友……”
我赶忙打断他:“记得,记得。不是女朋友。”
“啊,不是女朋友啊……”阿川看上去一脸失望,“我上个星期看见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来着。我还想了许久如何跟你开口呢。”
“哦?是个怎样的男人?”我克制情绪,装作是随口一问。
阿川轻轻笑了笑:“你果然是在乎她的。”
我低头盯着自己那三道影子,不置可否。
“看起来是个长辈——始终戴着墨镜,看不清面容。不过二人谈话非常严肃。你别多想。”阿川的语气里带着叹息。
你别多想。我在心中默默重复了一遍。阿川果然了解我。
“我和女友分手了。该死的疫情。”阿川突然说道。
去年圣诞节,阿川和同科室的女医生在一起了。事情来得突然,一时间全科室都不大习惯。二人性格差异较大,况且前情铺垫较少,科室的人、包括我,都不看好他们的感情。
老实说,我不喜欢那位女医生。她很优秀,待人接物相当有礼貌,专业方面更是无可指摘,在科室里称得上数一数二。身材娇小,模样可爱,与科室里的同事(至少表面上)十分友善。平日喜欢画画,写得一手好字。但是我喜欢不上,仅仅作为朋友都令我不适。或许是我嫉妒她的能力,或许是她的友善下总藏着不负责任与利己、自私的一面,又或是我俩没有所谓眼缘吧。
阿川则是为数不多让我在工作期间能谈得来的朋友。在科室里也深受大家欢迎,许多集体活动均会由他负责。
如今听到他们分手的消息,竟又有些不大习惯。
“怎么会……明明上个星期还看见你们在社交平台上互动来着。”
阿川释然地笑了笑:“昨天她通过电汽和我提的。算是给我留足面子吧——否则我不知道直面她时,我会是怎样难看的表情……”他突然哽住。我始终盯着自己的影子,那三道影子,连同地板,我来来回回地看。我不愿见阿川落泪。
当然,那句“你们不合适”或“挺好的,我一直不大喜欢她”我是讲不出口的。
我开口说谅和我的事:“说到柏里大街咖啡店的女人——她叫谅。我找不着她了。”
“找不着?”
“是的,找不着。一开始我的电汽信息传去是没有回应的,后来就是所有信息都会传回我的手中——说明没有这个人了,连电汽都无法匹配到。”
“奇怪,很奇怪。那我看见的……”
我一阵难过,却用释怀的大笑掩饰:“她不愿意见我了吧。她只想从我的世界消失。”也难怪,她有了男朋友,不方便再与我保持不明不白的联系的。
第二日一早,收到了阿川的电汽信息:电汽不可能单方面拒收某个人的信息的,最多只能接收并选择不回复;或者向电汽公司举报对方,禁止对方一段时间使用电汽。信息退回有两种情况:一是用户过世,二是用户去了电汽世界。你考虑考虑后者。
我反而更倾向于相信前者。
如果谅过世了,我会以怎样的态度面对呢?
记得我还是个少年时,祖父过世。殡仪馆宽大敞亮,萦绕着庄严肃穆的氛围。亲人们围着他哭泣,连一向坚强的父亲也掉下来泪。我看着他冰冷的身体仰卧在棺材内,安详得令我不愿意唤醒他。我开始思考死亡是一种什么概念呢。像是许久许久不能联络,不再碰面,形同陌路,恐怕就是“死亡”的感觉吧。我会为了一位与我渐行渐远的普通朋友落泪吗。我想答案是否定的。大概是活着的人尚且还有一线希望能相遇,死是掐灭那微弱火苗的大手。我们在为那火苗的熄灭哀哭。
我十分无趣地连发了许多信息给谅,内容是胡言乱语,毫无“内容”可言。发着发着竟担心起谅若真收到了,我该如何解释。
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无一例外,全部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