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痴呆的父亲
父亲1944年农历6月28日出生,已然处在半糊涂半清醒中,不仅遗忘了绝大部分亲戚朋友的面目和姓名,对四个子女的印象也越来越模糊。
回忆往事时,父亲的思维时常短路。有一次,说起我年少时求学的事,他说村里人都嘲笑他坚持让我读书,“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我读书是白花钱,考大学更是做梦,大家都等着看他的笑话。直到我拿到了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些嘲笑他的人才无话可说。他说那个时候要不是因为我是他的亲妹妹,他才懒得管我。当我听到“亲妹妹”三个字时,心中不自禁地划过一阵悲伤。在父亲的记忆中,我竟然错位成他的妹妹,而不再是他的女儿。
又有一次,在公司办公楼5层的卫生间门口,他跟我的同事搭讪,说他来这儿是给他妹妹帮忙的。我无奈地朝同事笑了笑,没有多做解释,但是心里已然没有第一次听他说我是他妹妹时那么难过了。
一天晚上,我和先生陪父亲聊天,先生指着我故意问他:“这是谁?”。父亲愣了愣,很自信地回答:“这是我姑娘。”我如释重负,他终于想起来我是他的女儿了。哪承想,隔了两天,我站在他面前问他我是谁?他很肯定地说:“你是我的舅侄姑娘!”我无语凝噎,自嘲地嘟囔道:“得,我又成了舅侄姑娘了!”。
这就是现在的父亲,就算我站在他面前,和他说笑,共进一日三餐,陪他游园逛街,侍候他起居,他也不再知道我是他的女儿。
半个月前,我和先生赶回老家将父亲接到武汉,在武汉停留了3天后,又将他带到北京,满心满意准备让他和我们生活几个月的,谁知道十五天来,他竟然不知道他曾经在武汉小住,又在北京小长住。不知道十五天来始终和他在一起的是他的女儿、女婿。无论是在武汉还是在北京,每到一处,他口中冒出的地理名词不是老家就是邻近老家的某个地方,完全没有武汉和北京的概念。
父亲虽然不清楚我和先生具体是谁,但大约知道我们是他的亲人,跟着我们他很安全,因此,他很顺从我们的指令。同时,他又很多疑很敏感,我和先生闲聊时,他都会在一旁很用心地聆听,有时还发表一下自己的见解,搞得我俩啼笑皆非。如果他穿反了衣服,饭后紧接着又开始刷牙,将被套拆下来,换了运动鞋又走回客厅,将食物残渣吐到或扔到地上,拿着按摩捶敲桌子椅子腿或沙发,我们更正他,语气稍微重点儿,他就会和我们顶嘴,不承认自己做错了事。
父亲的状态令人担忧,我不放心将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五一假期过后又请了几天年假在家陪他,想让他尽快熟悉环境。5月8日星期一开始,我便每天带着父亲上班。一连五天,办公楼对他永远是首次驾到的陌生地方,出了我办公室的门,就不知道返回;不告诉他卫生间里的小便池和蹲坑各在何处,怎么使用,他就无法解决生理问题,只是提着裤子在卫生间内转圈;完事了,不大声叫他,让他往哪个方向走,他就不知道出口在哪里。他不明白卫生间和电梯内镜子里的人是他自己,一个劲地和镜中的自己打手势,还跟我抱怨说对面的人挡了他的道,不让他过去。
我原以为只要我精心照料和调养一段时间,父亲会有恢复记忆的可能,可以干净体面地度过生命的最后日程。十几天中,我和先生有意识地和他一起回忆以往在北京的生活点滴,带他重走以前住过的小区、玩过的公园、逛过的市场等;给他换了新装,理了发,剪了鼻毛,修剪了手指甲、脚趾甲。每晚教他洗干净身子后,给他涂抹护肤甘油和护足霜,为他按摩、刮痧,用中成药调理他的身体,手把手地教他运动健身,陪他下象棋,用扑克牌玩简单的干瞪眼,练习毛笔字和钢笔字等。我满心期待奇迹出现,父亲能重新做回正常人。
我的愿望被现实无情地击碎了。十几天的朝夕相处,父亲的记忆仍停留在老家,他不知道他是身在北京,和女儿、女婿生活在一起。我和先生是谁,他完全没有意识,只知道我们是两个不会伤害他的值得他信赖的人。
父母子女一场,有多少父母真正了解自己的子女,又有多少子女真正了解自己的父母?我没有答案。对我来说,一直以来,父亲都是一个很自然的存在,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衰老虚弱得走路需要我搀扶;白天休息、晚上睡觉时需要我轻手轻脚地替他盖被子;半夜里需要我温言软语地告诉他,他要将穿戴好的衣服重新脱掉,要继续在床上躺若干个小时后天才能亮,他才能起床。每晚每隔2个小时左右需要我叫他起夜,否则,他就有在卧室小便的可能。这样的事已发生过两次,每次都在半夜。安抚完他,再接着清洗尿湿的衣物,用消毒水拖洗地板,等到一切就绪,已过去将近2个小时,我精疲力尽地上床继续睡注定无法安稳的觉。另有一次,他将大便拉到了坐便器的外沿上和卫生间的地上,臭气熏天。我再次在半夜打扫卫生,擦洗了一个多小时。第二天凌晨,我才发现父亲的睡裤、内裤和床单上还有残留的粪便,又是一场大清洗。盖被上虽然没有大便,但已然沾上了臭味,只得摊开在阳台上用酒精消毒后晾晒去味。
这样的父亲,显然已不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就算白天他能按照我们的指令行事,晚上他也无法再独自呆到天亮了。
昔日那个健步如飞、高声大嗓说笑、日行几十里不知喊累的父亲已然变成了眼前这个在半梦半醒中走向生命尽头的垂暮老人。看着他虚弱不堪的样子,想到我站在他面前,他也不知道我是他的女儿,我就泪如泉涌,只想放声大哭。
我因为晚上照看父亲,严重缺乏睡眠,上班、看书注意力无法集中,因此,十几天来基本上没有处理任何公事,也没能静下心来认真看完过一篇文章。然而,我的辛苦和无助对于父亲来说是没有留下任何印记的。他依然活在半梦半醒中,我只是一个时常在他面前晃动,不会伤害他的人影。那个曾经令他无比自豪的女儿被他永远藏在了记忆深处,他再也想不起她的模样和姓名,也忘记了他曾经有一个多么给他争气的女儿了。
父母子女一场,在父亲那里,他的父亲角色和称呼,我们四个兄弟姐妹的子女身份已然划上了句号。然而,对于我们,他依然是父亲,我们依然是他的子女。我们依然要开心地叫他一声“爸爸”,陪伴他,照顾他,给他带来快乐,让他带着婴儿的智力干净体面地生活,直到离开人世。
有时我想,也许老年痴呆的人才是世界上最纯粹的人,是真正懵懵懂懂地来到世上,又懵懵懂懂地去到天堂的人,假如真有天堂的话。随着时间的推移,病情的加重,在生命走向尽头的过程中,曾经的生活轨迹被他们一点一点地丢在了身后。他们从最初生活在过去,到最后彻底失去记忆,现世的美丑和清浊,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一概远离了他们。在旁人眼中,他们无知无识,极端可厌又极端可怜,然而,他们自己却浑然不觉。他们的一生,从混沌到清醒再回到混沌,最终摆脱了物欲的纠缠和人世的纷争,变成了真正的混沌赤子。
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别样的解脱和幸运?!
比起那些经历“久病床前无孝子”悲哀的清醒老人,那些眼睁睁看着儿女们因为赡养自己或争家产闹矛盾甚至反目的清醒老人,那些身患重疾,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的清醒老人……,比起一切头脑健康、身体失能的老人,老年痴呆患者是何其清静!或许他们正是为了避世,而选择了痴呆。
我思索来思索去,心中逐渐透亮。我的父亲,即使因为长期独自生活,情致不畅,而慢慢陷入了老年痴呆境地,然而,重回婴儿状态,也许正是他想要的避世方式。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比起终日忧郁地孤独度日,他宁愿选择忘记一切,宁愿像婴儿一样活在自己的赤子世界,无知无畏,为所欲为。
也许,我真地不必因为父亲得了老年痴呆症而时常泪眼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