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第三部 16.荒原不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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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文虽然不出面会晤,但她的桌子上总是堆着小山一样的苏联糖果,那是江上舟翻译每次会晤回来,转达沙顿斯基和马格列瓦斯休斯对她的“诚挚问候”。

“左口袋的糖是小马同志装的,右口袋的是小沙同志的。"江翻译乐呵呵地说:“你这不在场的人可是我们谈话的主角儿。”

成文把糖果分给许多来会晤站办事的同事们,自己却没有胃口吃。

她现在过着"半失业”的日子,她的外语专业被"分区官僚们”闲置了起来,团里发挥她写字漂亮的优势,每天抄简报,抄报表,抄纪录……,没东西可抄的时候,她就自己默写普希金、莱蒙托夫的诗歌,抄主持词……

成文常常望着窗外的蓝天,还有蓝天上悠悠飘浮的白云,想念父母,思念景峰辉,情绪惆怅,做什么事情都无精打采,焉焉的,以至于团里举行授衔仪式这么隆重的事情,在她眼里也恍恍惚惚,平淡无奇。

授军衔那天,团部大会议室里挂了红色横幅,大家唱了嘹亮军歌,分区来的领导慷慨激昂地讲了话,军官们像排队领奖状一样,一个一个上台去接过上级领导象征性授予的肩章。为成文颁发中尉肩章的恰好是那位“阻止"她出面的分区领导。领导笑意盈盈,成文却面若冰霜。

授衔后,团里为穿着新军服,戴着金灿灿肩章的军官们在食堂摆了宴席。连队上来的几个少尉、中尉围在石站长身边,石站长喊成文和蒋薇薇去会餐。成文借口身体不舒服没去参加,蒋薇薇陪着她回宿舍。

“你认出随排长没有?就是进边城时,上火车检查咱们的那一位。"蒋薇薇问。

"没有,刚才在会议室里,我谁也没看见。"成文说。

“他授了少尉,跟我一样,刚才被你们石副团长叫过去了。"

“哦,想起来了,就是你喜欢的那一位。"

“不,我现在不会喜欢别人了。我是说,刚才授衔的时候,他的眼睛可是一直在含情脉脉地追随着你呢!"蒋薇薇冲着成文眨眼。

“别瞎说,我现在也不会喜欢什么人了。"成文沮丧的说。



石副团长去六连检查迎接首长的准备工作,牛参谋陪同。临出发时,石副团长想了一会儿,又叫上了成文。

一到连队,石副团长带着白手套的手便在走廊的门框上、踢脚线上、窗棂上东一把西一把地摸索,看看手套上沾没沾灰尘。他在检查打扫卫生容易被忽略的地方,跟在后面的连长和指导员神情紧张。

石副团长又检查了宿舍内务,方方正正豆腐块一样的被子整齐得没的说,他只看各班学习笔记小本本的记录情况和门后笤帚簸箕的摆放位置是否正确。

连队集合在操场上的时候,被留在连部办公室的成文从窗户看见,石副团长检查完队列军容风纪后,突然要求所有战士都把上衣下摆撩起来,露出皮带,他逐一检视皮带扣是否在军人着装条例要求的方向上……

成文对这种形式主义检查工作的方式感到好笑。后来才知道这是即将来视察的上级首长的风格。六连只是首长视察的备选连队,怪不得被列为正式视察目标的八连的连长指导员近期被“折磨"得又黑又瘦,他们来团部开会的时候开着玩笑沙哑着嗓子说:"没有做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细,哎呀妈呀,防不胜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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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六连出来,石副团长要去视察一个弹药库,那里驻扎着一个班的士兵,条件更加艰苦,他要去慰问一下官兵,也要顺便摸摸思想状况。

212吉普车离开公路向草原深处驶去。草原上没有路,只有边防部队的汽车压出来的坑坑洼洼的车辄。车子一路颠簸不已,后备箱里为弹药库官兵们带去的沉甸甸的饮用水和米面等补给也压不住舱,车里的人东倒西歪,纤瘦的成文比别人更像只空酒瓶子,被不断地扔上扔下。

路过一个界碑的时候,石副团长叫车停下。大家把界碑上的鸟屎兽粪清理掉,前前后后擦干净后,四人站在界碑前军礼致敬。

“这个地方对我们来说很神圣,因为它们,我们的存在才有价值,才有意义。”石副团长说。

这一带天高皇帝远,双方都没有在边境线上拉铁丝网,如果没有界碑和草丛里那些清朝遗留下来的模糊的界堆,根本不知道哪里是中国,哪里是苏联,只有一片天地苍苍草茫茫的混沌。对一般人来说,如果不带指南针,根本辨不清方向。

小司机正要避开人,走到界堆的另一面解个手,石副团长喊住了他:

"别去苏联境内撒尿,到咱们那边的林子里去。”石副团长又转过身来对牛参谋和成文笑道:“否则明天小马小沙又要出旗会晤,向我们提抗议了,哈哈哈……"

"他们能看到这里有人越界?"成文不解。

"白天,双方的哨所基本都能监控到,晚上就不好说了。"石副团长说:“当年大革命失败后,应该是1928年吧?中共党代会在莫斯科召开,周恩来等我党领导人就是夜晚从这一带秘密越境到苏联,然后乘火车到莫斯科参会的。"石副团长说。

"应该是中共六大,我们在学校学习党史时,教员强调过,这是我党唯一一次在国外召开的党代会,在共产国际的帮助下,在莫斯科郊外五一村召开的。"成文感慨,默默地看着这荒芜人烟的地方,似乎从荒草中看到了先辈的足迹。

"那时候我党与共产国际的秘密交通站就设在边城,许多情报都是通过这里的红色秘密交通线相互传递的,来往人员也是由中国和苏联的交通员接送。"一直钻研中苏关系史的牛参谋说。




车子钻林子过水洼,爬坡下坡,就在成文感到被甩得浑身散架,脑浆迸裂的时候,车子停在草原深处一个伪装的很好的地堡前。

一下车,成文便蹲在地上干呕,脸色蜡黄,站不起身来。

从爬藤植物掩盖的小门里跑出来几个军人,为首的是一位脸色黑红的少尉。

"随排长,赶紧扶成翻译到你的房间去休息一下!"石副团长搓着手,又后悔又心疼地说:“唉唉,我的失误,我的失误!不该带小成来遭罪。"

房门关上了。石副团长一行人安顿好成文后,便在随排长的带领下去检视弹药库。成文躺在随排长办公室兼宿舍的床上,听着他们的说话声、脚步声渐渐向后面移去,她的鼻子里钻进了枕头上、床上浓重的汗渍味。

房间其实是一个半地窨子,小玻璃窗户斜在地面上,其余部分都在地下,午后的阳光照进窗户,房间里的尘埃在一条条光柱中飞舞。

旁边的桌子上是随排长刚才放下的一杯热水,杯沿上挥散着薄薄的热气,杯底落了一层黄色的沉淀物,水体有些浑浊。水应该是接下来的雨水,或者是从附近的淖子里取回来的自然水。成文坐起身来,喝了一口,感觉舌头上涩涩的,有些苦味,像是喝进了铁锈,难以下咽,但这就是我们最基层戍边官兵的饮用水呀。

枕头旁边放着一本包了皮的书,书皮已经磨损破了边儿。成文打开一看,是卢梭的名著《忏悔录》。那句她耳熟能详的话语扑面而来:

“我洞悉自己,也了解他人。我生来就有别于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我敢担保自己与现在的任何人都不一样。如果说我不比别人强,但我至少与众不同……"

成文回翻到扉页,看着"随军"两个遒劲有力的钢笔字,她恍惚那段话不是卢梭写的,而是随军排长在一个个漫长的黑夜里从心底吼出来的……

有人敲门,得到回复后,一名下士进来立正:“报告成翻译,排长派我在门外候着,您有什么指示随时吩咐。”

“你们进驻多长时间了?"成文的声音仍有些虚弱。

“我们才入驻一个月。”

“一般多长时间换防呀?”

"应该四个月,但是过两天大雪一封路,估计这个冬天都出不去了。"

“冬天驻扎在这里怎么取暖呢?"成文问。

"我们会把炕烧起来,每个屋子的炕都有火墙联通,是我们自制的土暖气。"下士回答。

成文这才发现,她坐的不是床,而是一个单人土炕,下面有烧火进柴的小铁门。

"过两天一下雪就开始烧炕,我们把它烧的旺旺的,可暖和了。"下士笑着,黑黑的脸上露出一对白白的小虎牙。

成文摸着火墙,扭过头去,不想让下士看到她眼眶里的泪花。

墙角立着一个简易书架,上面放满了书。成文过去翻看,除了一些业务书籍,多数是中外名著。

“这些都是我们排长每次出去带回来的,他给我们制定了读书计划,要求我们按进度读书,排长教导我们:当兵四年,不能荒废光阴,争取像苏联作家高尔基一样自修‘我的大学’。他说:我们虽然身处荒原,但是心灵不能荒芜。”

“身处荒原,但是心灵不能荒芜"。多么有哲理的一句话,成文默默地体会着。

随排长在隔壁的房间里为工作组准备了简餐。炊事员下了一锅手擀面,用不久前从草原上摘回来的黄花炒了几个菜:黄花炒野鸭蛋,黄花炒榨菜,黄花炒蘑菇,黄花炒罐头肉。这里没有蔬菜,只能从草里觅食。

窗外日头已经偏西,地窨子里很昏暗。这里没有电,下士在四周点起了几只蜡烛。

四个人围坐在方桌旁。边吃饭,随排长边回答石副团长的问题。随排长汇报工作思维缜密,数据信手拈来。石副团长对随排长的满意写在脸上。

从门外吹进来的冷风,让坐在石副团长对面听着他们谈话的成文不禁打了个冷颤。

随排长站起身出去了。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件军大衣进来,顺手披在成文身上,然后若无其事地坐回原位,继续为石副团长汇报工作。成文心里一暖,随后又很纳闷,随排长至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他是怎么观察到这个细微的冷颤的?

石副团长问起这里闹狼患的事情。

"以前与狼群对峙战斗过几次,彼此划清了地盘,互不相扰。现在遇到新冒出来的狼群,我们对付它们的办法已经很成熟也很简单,点火把,放鞭炮,就把他们吓跑了,不废一枪一弹。”随排长对战斗经历轻描淡写。

"狼群一般就十几只,大的狼群也就二三十只,狼群是有地盘的,越界会招致其他狼群攻击,狼也不是敢死队,打死一两只,狼群会撤退。"石副团长给瞪着迷惑的大眼睛的成文普及常识。

工作组要离开了,随排长带着战士们立在地堡前的逆光里,目送着渐渐消失在草原深处的吉普车,脸上露着不舍和失落。

成文还在想着地堡边上那个挂在枯树干上的篮球框,想像着夏天几个穿背心的士兵在荒无人烟的青草甸子上打球的情景……

“别看人家随排长现在是少尉,很快就会赶上你这个中尉,再过一段时间,军衔肯定就比你高了!"石副团长忽然转过头来对成文说。

成文迷瞪着双眼,不明白此话的意思。牛参谋与石副团长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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