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

二姑

自上大学以后,就没在家过过元宵节,今年终于在家过了个元宵节。在我们老家,过元宵节有个习俗,正月十三、十四、十五这三天是要到祖坟上去点灯的。在十三这一天,五叔叔来喊我一起去点灯。在去的路上,五叔叔对我说:“有空的话该去你二姑坟上点点灯,也不知道她家会有人去么。”这让我想起我曾经有过一个二姑来。

二姑在我出生时就是个聋子,既聋且哑。但在她自己出生时并不聋也不哑。和别的孩子一样,哭着来到这个世界的。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是哭着出生的。因为有出生就必有死亡。他们哭日后必定的死亡,也哭从出生到死亡所经历的痛苦和磨难。那些出生时不哭的孩子,也无法逃避死亡的命运。因为它不仅是命运,也是天道。

二姑的死是爷爷奶奶最近几年才提及的事。以前从没听他们二老说起过此事。大概他们是预见了自己的死亡吧,毕竟他们也都八十多岁啦。他们那一辈人在村里也不多了。我这样说并不是在诅咒自己的爷爷奶奶早点去死,只是感觉他们在准备如何去见二姑。

二姑在三岁时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二姑便聋了。本来是可以治好的,但由于家里穷,没钱治病,给耽误了几天。等借来一笔钱,爷爷带着二姑上省城医院看病。医生说错过了手术时机。若能早来些日子,也许还有点办法。但是,戴着助听器,二姑还是可以听到声音的。但还是因为穷,爷爷买不起那么一个进口的助听器。第二天,爷爷给二姑买了十个肉包子就回家了。

二姑的哑是因为聋的早。三岁,还没怎么学会说话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人学说话是靠模仿的,听不见说话声,自然无法模仿。聋伴随着哑,在农村是很常见的。在农村,不像在城里,有特殊学校可以教聋哑的孩子们说话、学习、读书、写字。在当时的农村,一个孩子聋了,也只好让他聋;一个孩子哑了,也只好让他哑。就像一条流浪狗被人打瘸了一条腿后,就只能永远拖着一条断腿,直到它死去。

人们在谈到它的时候,也许会说那是一条断腿的狗。但这样说的时候,既没有同情,也没有厌恶。就好像那是它的名字一样。因此,人们在谈论二姑时就叫她聋子。记得小时候,我也这样叫过她聋子姑。

二姑是爷爷最小的女儿。从我与二姑的大女儿的年龄来推算。当我出生时,二姑还是爷爷家里的黄花闺女。在我很小的时候,二姑肯定抱过我。因为她还没出嫁呢。就算二姑出嫁了,她也肯定抱过我,因为她就嫁在本村,可以常回娘家。除过这些便利的因素,我印象中,二姑也是抱过我的。而对于嫁在五公里以外的大姑则没有这样的印象。大姑在我的印象里是远方的亲戚。大概是她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出嫁的缘故吧。

对于三岁以前的印象,我是如此的信任。我觉得三岁以前的印象一定是真实的。因为三岁以前的孩子,几乎没有思考的能力,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听到什么就是什么。他们印象还只是一个感官接收器,不会做任何的改变。再大一点的孩子,慢慢会成长出自己的思考力。一旦孩子有了自己思考力,他们的印象就不再是简单的感官接收器啦。如此,那些虚假的、模拟的、构思的印象就会参杂入三岁以后的孩子脑海里,形成记忆。所以,相对于我三岁到五岁时的印象,我更愿意相信三岁以前的印象。

印象中的二姑总是扎着一根粗粗的辫子,垂在脑后。除此之外就是圆圆的大眼睛和宽宽的嘴巴。很典型的村姑形象。

除了二姑,我还见过邻村的一些聋子姑娘。她们也都有圆圆的大眼睛和宽宽的嘴巴。只是她们没有像二姑那样一根粗粗的辫子。于是,我认为,只要是耳聋的姑娘就必定有圆圆的大眼睛和宽宽的嘴巴。直到我长大以后,到城里去读书,在火车站候车室,见到三个漂亮的姑娘在用手语交流,我才明白,并不是所有的聋子姑娘都有着圆圆的大眼睛和宽宽的嘴巴。那一天,见到小眼睛小嘴巴的姑娘们在手语交流,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每当二姑说话时,嘴里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必须配备手势。才能勉强表达她的意思。即便如此,也只限于和彼此熟悉相互了解的家人才能交流。而对于外人,二姑的手势则像谜语一样难以理解。

在城里,每个聋哑人共用一套手语。而在农村,每个用聋哑人的家庭,都各自有一套互不相通的手语。甚至,这根本不能称之为手语,因为它们只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手势。其差别之大,如同中国各个地方的方言。如果上天注定一个将要出生的孩子是聋子,那就让他出生在城市吧!如果他出生在农村,那他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用谁也不懂的手势,打出一个个谁也都不懂的独白。

除了二姑的手势难以理解外,她说话时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唾沫星子四处飞溅。

每当二姑想要说一句话时,她会连续打一组手势,像是打了一组太极拳。通常情况下,没人能猜出她的意思,即使我爷爷奶奶——二姑的亲爸亲妈——也很难第一遍就猜出来。于是二姑把刚刚的一组太极拳从头到尾再来一遍。再没人懂她的话,她嘴里“啊啊”的声音开始增加分贝了。唾沫星子也就随着她“啊啊”的喊叫声,从她嘴里飞溅而出。但在我的印象里,二姑抱着我的时候从来不会唾沫星子四处飞溅。也许是因为她抱着我的时候很少说话吧。我从小就是一个很安静的孩子啊!二姑抱着一个像我这么安静的孩子,内心想定也是很安静的吧。谁说不是呢?

虽然我小时候大多时候都很安静,但也有非常顽皮的时候。听我妈说,有一天早晨,她把我纳在摇篮里,放在大门口,就等着太阳出来呢。然后我妈到厨房煮早饭去了。把我一个人留在摇篮里。当她煮好早饭,准备来抱我时,发现我已不在摇篮里了,摇篮也翻到在地,这可把我妈吓坏了。她冲出家门口,在家附近四处寻找,仍然不见我的踪影。也许我妈当时想到了各种可能,于是她跌坐在地上,痛哭起来。当我爸从地里干完活,准备回家吃早饭。却听说我不见了的消息时,我爸对我妈说:“没用的败家娘们,连个孩子都看不住。”说完,我爸也围着家找了一遍又一遍。结果也没能找到我,于是他也痴痴呆呆的坐在凳子上,一根烟连着一根烟不停的抽着。连吃饭的劲全没半点。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从摇篮里不见了,真是奇怪了。

接着,全家人都在找我。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哥哥姐姐,凡是沾点亲没沾亲的都在找。以我家为中心,一圈一圈扩大寻找范围。几乎把全村找了个遍,却找不到我。不知是谁无意中说了一种不好的猜测,他说我也许掉进井里了。对于这个猜测,我把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说:“放屁,这怎么可能?”说完这句话,我爸就出去了。他把村里的每一口井都察看了一个遍。确定我没有掉进任何一口井里,他才松了口气。但接着各种各样的猜测都有人设想出来。有人说我被野兽叼走了,有人说我被人贩子抱走了,还有人说我被神仙带到天上去了。我倒是想如此,可我并没有。

一大家子人,捎带上一些好心的邻居,着急的找了大半天,愣是没找着。二姑却抱着我走进了家中。我妈见我在二姑的怀里,忙把我接到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抱着我,一边拍着我的后背,一边对二姑说:“聋子啊,下次抱娃娃出去玩,记得打声招呼,省得家里人担心。”话刚一说完,我妈便轻轻的摇了摇头,似乎意识到自己刚说的等于白说,二姑根本就听不见。

但是二姑嘴里“啊啊”的叫着,手还不停的指着牛圈的方向。似乎她也看出我妈对她的指责,她在为自己争辩。和平时一样,家里没人猜得出二姑啥意思。只有爷爷想起来,早上他叫二姑去放牛。爷爷猜他小女儿的意思大概是说牛吃得很饱。于是我爷像平常那样,竖起大拇指,夸她很棒,做的很好。可是,二姑依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我爷也开始懵了。最后,二姑急的不行,从我妈怀里抱过我,向牛圈走去,把我放在她发现我时的位置上。那个被我坐出来的凹坑还没有消失呢。大家这才明白,我躲在牛圈里,是二姑回来时才发现的我。据说,当我再次回到牛圈时,我还伸出小手来,让小牛犊舔着。不知道那时候会不会感觉痒痒的。

原来,当我挣脱摇篮的束缚后,我就向牛圈爬去了。在牛圈里,我就坐在一个地方,让小牛犊舔我的小手。直到二姑喂饱了母牛回家时,在牛圈里才发现了我。把我抱回家,才引起这场小误会的。为此,我爸给我取了一个外号,叫牛娃仔。

再长大一些,我就会在院子里疯跑了。有一天,我在自家院子里,看见地上有一块好大的影子,可周围什么东西都没有,很好奇。于是我跑过去踩住影子。很快,影子从我脚底溜走了。我又去追它,它又逃跑掉。就这样追追跑跑,直到影子跑出我们家的院子。影子跑出院子之后,又会有新的影子进来。和这些影子,像是有仇一样,不停地追着它们,我额头上的汗滴滴答答往下掉。

这时候,不知道二姑正干完什么事情回家来。看见我满头大汗在院子里追着影子疯跑。先是抱起了我,用她的袖子帮我揩干了脸上的汗,然后用食指点了点我的脑门,再用手指了指天上飘飞的云。似乎在说:“傻孩子,天上的云自在飞,你追它的影子做什么?”

二姑抱着我看了一会天上的云,之后就把我抱回家,放在凳子上。然后她就不管我了,她去干她的活。

她把圈养的两只鹅放出来喂食。那时候,奶奶养了一公一母两只大白鹅。平时都圈养着,只有在特定的时间才放出来喂食。二姑在一个盆里倒了足够的食物,在另一个盆里也添加了足够的水。

二姑才又想起我来。没有人的时候,我一个人就像一个电动玩具,停不下来。可只要有人,我便安静下来。二姑把我放在凳子上,我就在凳子上一动不动。当二姑想起我来时,我额头上又是一层汗,尽管我坐在凳子上,根本没有乱动。

二姑见我这样,觉得应该给我洗个澡才好。于是帮我脱了衣服,转身去打水。二姑在厨房给我大水,那两只大白鹅不知这怎么的蹭到我脚边来了。我想伸手去摸一摸那雪白的羽毛,感觉那将会很舒服。于是我从凳子上跳将下来。还未等我伸出手,就被大白鹅啄了一下屁股。啄得我来不及细想,向后门跑去。两只大白鹅在我身后紧追不放,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叫:“臭鹅臭鹅,不许咬我。”听到我的呼叫声,它们追得更紧更欢了。而二姑却什么也听不见,只顾自己打水。我从个后门绕过院子,跑到前面,两只鹅就把我追到前门。一路上被这两只臭家伙啄了四五回,痛得我叫天叫地。二姑打好水,见我没在凳子上,才发现我跑到前门,身后还跟着两只大白鹅。像两个警察在追一个小偷,这可把二姑逗笑了。

二姑的笑声也和一般人的笑声不一样。一般人笑起来要么是“哈哈哈”,要么是“呵呵呵”,或是其他的什么声音。可我二姑她只会发出“啊啊”的声音。所以,她的笑声也是“啊啊啊”。我知道,她这样的笑声并不好听,但她当时开心的表情令我印象深刻。可以看得出来,她当时多么开心呀!

我也顾不上二姑奇怪的笑声,直接钻进她的裙子里。二姑用脚制止了向我进攻的臭鹅。我这才被从臭鹅的尖牙利嘴下解救出来。二姑把我从裙子里抱出来,给我好好洗了一个澡。

从那以后,我就特别怕那两只臭鹅。每次二姑放它们出来喂食时,我都要躲得远远的。那时候,还不知道为什么臭鹅敢追着我跑,怎么说我也比它们高得多呀。长大后我才知道:原来鹅的眼睛和其他动物的眼睛都不一样,无论看什么都比真是的要小。也许当时在它们的眼里,我就和一只小花猫一样大吧。“这么个小东西,居然敢跟我抢食,不好好教训教训才怪。”想必它们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吧。

洗澡后,感觉舒服多了。二姑则打来一盆水,坐在院子里枣树下荫凉的地方,给我洗刚刚换下来的衣服。

我坐在二姑的身边,静静的看着蓝蓝的天空,偶尔飞过一朵白云。如果天空中只有几朵白云是不足以吸引我长时间注目的。但天空中时不时飞过几只小鸟。除了小鸟,还有“嗡嗡”叫的飞机。每次飞机飞过,就会在它身后吐出一条长长的带子。循着那长长的带子望去,总能找到前方的飞机。不用担心会找不到。小时候眼睛特别棒,睁眼看太阳也是能够的。每次看着飞机飞入太阳里,消失不见了。就以为飞机飞到太阳上去了。小时候我还问大人们,飞机飞到太阳上去,怎么就不见了呢?大人们有的说不知道,有的说飞机飞不到太阳上去,因为太阳太远了,也有的人告诉我说太阳是一个大火球,飞机飞到太阳上去就会被太阳融化掉。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说法,但我对这些说法都不满意。我很想那这个问题去问问二姑,我相信她一定知道答案。可是我却无法让她知道我想问的问题。

二姑洗好我的衣服,没过多久,堂哥堂姐他们放学回家了。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但是这热闹与我无关。因为我不会爬树,他们很少陪我玩。他们放学一回到家便放下书包,齐刷刷的爬到枣树上去。他们推推搡搡,三下两下就爬到树上去了。他们在树上说一句笑一声,很是欢乐,而我却一句也听不懂。他们在枣树上不仅很欢乐也很享受。只要看到稍微有点发红的枣子,他们就摘来放进嘴里,肆无忌惮的吃着。而我只能在树下干着急,想爬上树去,可我连树干都还抱不住呢。只得伸出手来,嚷着要吃枣。大哥不耐烦了,随便摘了两个枣扔下来说:“吃吧吃吧,烦死人啦!”我捡起枣来,看都不看就往嘴里塞。吃起来涩涩的,没有一点味道,全给吐出来了。我说:“这个不好吃,要红的。”他们都不再理我。红枣子,他们自己还没吃几个呢,哪还论的着我。但我也不放弃,在树下一直嚷嚷:“要红的,哥,要红的。”二哥手里正好有颗红枣,他嫌我吵,于是就拿红枣向我扔来,正好打在脑门上。“嘟”的一声,引起他们一阵狂笑。看到有红枣,我也顾不上痛,捡起来就吃,吃完了又伸出手来要。堂哥他们见我不哭也不喊痛,又伸出手来。就都来了兴致,一个个都用枣子扔我的头。枣子像子弹似的朝我飞来,我的头则像鼓似的“嘟嘟嘟”响着。他们则在树上“哈哈哈”的笑个不停。头上挨了那么多痛,地上却一个红枣没有,我赶紧跑回家去。拉着二姑的衣角,把她拉到院子里枣树下。我指给她看那些地上的青枣子,我想办法打手势告诉她,堂哥堂姐他们不仅浪费那么多青枣子,还用那些枣子砸我的头。我摸着自己的头,做出很痛的样子。

二姑见地上一地的青枣,转身跑回家去,等她拿着一根长长的晒衣服的竹篙出来时,堂哥堂姐他们早就跑得没人影了。二姑摸了摸我的头,然后把我抱起来,放在枣树枝上坐着。我不知道二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既然让我坐着,我便坐着。虽然我还是第一次在树枝上坐着,也不觉得害怕,因为二姑就在身边守着。

没坐多久,二姑便把我从树上抱下来,放在地上。转身又回到家中,等她再次出现时,手里拿着一把柴刀。在树干上,她不停的砍啊砍。我也不知道二姑为什么要这样做,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在心疼我的头。于是我拉拉她的衣角,打手势告诉她,我的头不痛啦。可她把我拉到一边,又继续去砍树,直到她砍得累了,砍不动才停下来。当她停下来时,枣树皮已被砍去一圈。我还天真的以为枣树没有被砍倒,应该不会死去。但我爸回家看了看说:“树皮都被砍掉了,树也就活不成了。”于是他找来一把锯,把枣树齐根锯断。从此,院子里的枣树只剩下一个树墩了。

枣树被锯断后,大婶子抢着摘树梢上的大红枣。一边摘一边往嘴里塞,生怕别人摘的比她多。嘴里吃着枣还不忘数落二姑,她说:“咱家聋子怕不是要疯了吧?好好的砍什么树,以后可就没得吃咯!”三婶娘趁大婶娘说话的档儿,捋了一把大婶娘手里树枝上的大红枣。接着大婶娘的话说:“就数你摘的枣多,还说什么风凉话?”当三婶娘再次伸手到大婶娘手里的枣树枝上时,被枣刺扎在了手心,她“哎呦”一声,叫出声来。三叔闻声赶来问:“怎么啦?我看看。”三叔把三婶娘的手托在手心仔仔细细的看了又看说:“幸好刺头没有留在手心,否则就难办了。”接着,三叔在三婶娘的手心挤出一滴血,再用舌头舔了舔,说这样可以消毒,防止感染。大婶娘见三叔如此,便笑着说:“三弟真会心疼媳妇啊!”

堂哥和堂姐他们玩够了早就跑出去玩了。二姑在家里不出来,妈妈在厨房做饭,所以在树上摘枣子的只有叔叔和婶娘他们。我只好伸手向婶子们讨红枣吃,爸听见我讨要红枣的声音,跑出来拉起我的手就往家里拉,说:“树砍了倒好,省得孩子们惦记着。”大婶子眨了眨眼睛说:“老二,你犯什么混?孩子想吃两颗枣你也不让?”我爸没有答话,径自把我拉回了家。我的脚却不肯跟着爸走,爸火了,甩了我两巴掌。

小时候不懂得二姑砍树真正的原因。因此,有段时间我特别恨二姑,恨她把枣树给砍了,以后就再也吃不到甜枣了。在这段时间里,我不让二姑抱我。只要她想要靠近我,我就躲得远远的。但孩子的恨都是很短暂的,几天之后,我就把枣树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对二姑的恨也就无从说起。

后来,当我长大一些,也听爸妈说起过这棵枣树。往年,每当枣子成熟之时,总会引起各房孩子们的争夺,继而引起大人们之间的恩怨。是是非非总要纠缠好久,兄弟妯娌之间为此伤了不少和气。二姑大概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一气之下把枣树索性给砍了,省去许多麻烦。同样,大概也只有我爸才能明白二姑的初衷。叔伯婶子他们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他们也懒得去弄明白。

再长大一点就分家了。叔叔伯伯和我爸都各自带着各自的老婆孩子搬出了爷爷那个老家。爷爷家里只剩下爷爷奶奶和还未出嫁的二姑。

在我们村,有一座桥,叫木桥。因此我们村也就叫木桥村。爷爷家住在桥东头,而我的新家住在桥西头。听爸爸说,以前村里人都住在桥东头,因此这座桥是进村出村必经的路口。只是最近几年,人口越来越多,桥东头再也住不下了,才有人陆陆续续把房子建在桥西头。现在,桥西也发展得和桥东差不多大小了。

分家以后,虽然只与二姑隔了一座桥,但就因为这座桥,有时候一个星期也见不着二姑一次面。一开始很不习惯,隔三差五地跑到爷爷家去玩,要我二姑抱。后来慢慢的我也习惯了。自然,和二姑见面的次数不断减少。但这一年过年前的一段时间,我却是可以天天见到二姑的。

村里每过二十年会大修一次族谱。这一年,正好赶上修族谱。修族谱差不多是村里最大的事了,不仅家家户户参与其中,还把附近村同姓的人也请代表来祝贺,家家户户都会把各自的亲人请到家里来祝贺一番。村里每逢盛世,总会搭台唱戏,修族谱自然少不了要唱三天三夜的戏。不仅是要唱戏,而是要唱对台戏。所谓唱对台戏,就是在一块空地上,搭起两个面对面的戏台,再请两家戏班子,让他们同时上台演戏。戏子们为了把更多看戏的人吸引到自己的戏台下,也都各自叫着劲。纷纷拿出看家本领来,唱戏时的声音也比平常响亮三分。

开始唱戏的第一天,村子里各家各户都会把自家的亲戚请来看戏,美其名曰“贺谱”,特别是媳妇的娘家人。有用独轮车接老丈母娘的,有用自行车载小孩的,也有那路不远走来的。什么七大姑八大姨,平时从没见过的亲戚们,不知从哪儿就冒出来了。这是亲人们增强感情的大好时机,平时就很亲近的人们通过贺谱会更加亲近,平时不大走动的亲人通过贺谱则会拉近彼此的距离,而平时有些小怨小恨的亲人们通过贺谱也能够尽释前嫌。

那一天,我家就来了很多人,三个就有两个不认得。有个小女孩儿比我大一些,见了面就喊我舅舅,什么意思?听也听不懂,吓得我直往妈身后躲。那些大人们见我如此胆小害羞,笑我像个女孩儿。我便跑去爷爷家,找我二姑去。家里客人那么多,爸妈都抽不出时间来照看我,我也乐得自在。到了吃饭的时间,妈也没来喊我回家吃饭。记得小时候妈妈嘱咐过我,无论到谁家玩,记得回家吃饭。当时我还不知道原因,但是我很听话,所以在别人家玩到了饭点,我就会停下游戏不玩了,跑回家去。那时候我的理解是除了自己家里,其他所有的家都是别人家。但是这一天,我不想回家吃饭。一来家里那么多客人,我不想再次被拉到他们面前一个个介绍,二来我想到戏台下去玩。那里已经摆出许多小吃摊,我知道二姑准会给我买很多好吃的。于是,我在吃饭前,拉着二姑的手,去到戏台下。

唱戏的第一天,白天是不唱戏的。人们主要是在家里招待亲朋好友。晚上才开始唱戏,那些村里人的亲朋好友爱看戏的,往往会住一晚才回去。虽然戏台上还没有开始唱戏,但戏台下早就开始“唱戏”了。到处是摆摊卖瓜子水果烧烤,各种小吃应有尽有;当然还有玩具车刀剑枪,无所不包;还有那些摇骰子小打小闹赌钱的。而在戏台的正下方,也早就有人摆出了长板凳。这是那些真正爱看戏的老人们摆的,凳子上坐着一两个人,算是占座啦。当然咯,占座的一般也是老人家,小孩子是坐不住的。那些坐在凳子上占座的人们,嗑着瓜子唠着家常,并不怕等待的时间有多长。他们把瓜子壳吐得满天飞满地洒,嘴里说的话“叽哩哇啦”的叫人听不清楚,于是说话的人再说一遍。当他再说一遍时,他们的唾沫星子也随着他们嘴里的瓜子壳满天飞满地洒。比二姑着急起来时的唾沫星子还要多,喷得还要远。这是我所没料到的。一直以为只有像二姑那样的聋子说话时才会有唾沫星子。

在卖杂货的小摊前,二姑待了很久。她把那些针头线脑头绳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试了又试。摊主也不多说话,让二姑仔细地看着,慢慢地试着。最后,二姑还是什么也没有,拉着我的手离开的杂货摊。但每到一个小吃摊前,二姑总要问我想不想吃。我点点头又摇摇头,那么多种好吃的,我不知道吃哪种好。我也知道,不应该每样都吃,所以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无法确定自己要吃什么。二姑拿我没辙,最后她自作主张买了两个棉花糖。这是我喜欢吃的,小时候谁不爱吃糖呢?我想这也应该是二姑最喜欢吃的。我吃的很小心也很开心,二姑见我高心的样子,她也吃得很开心。开心是会传染的。

当二姑拉我经过摇骰子的摊位时,我停住脚步不走了。二姑也只好停下来,陪我一起看别人玩摇骰子。没多会儿,摇骰子的人输了五毛钱便走了。摊前没人玩,二姑拉着我要走。不知哪来的力量,我挣脱二姑的手,就是不肯走。当时我就是想玩一玩摇骰子,可是我没有钱,我也不愿伸手问二姑要,就等她给我钱。但我二姑是很典型的村姑,她们都认为吃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她宁愿给我一块钱去买吃的,也绝不会给我一毛钱去要骰子。这样的话,我只有看的份,而别想着参与其中。

可是二姑突然给了我一块钱硬币,她让我待在不要走远了,还在我脚下,用手指画了个圈圈,示意我不要走出这个圈。有了钱,才不管什么圈圈,忙点头答应。二姑向四周看看了,准备离开。走之前,她特意用手指指了指刚刚的圈圈,要我就在圈圈内等她回来。我猜二姑是急着要上厕所才给我一块钱的,用手示意她快去快回。然后我就拿着一块钱硬币去摇骰子了。

摇骰子的游戏规则很简单:给老板一毛钱作为押金,骰盅里有三颗骰子,参赌人随意摇晃,打开骰盅。如果出现三个六点,老板则奖励参赌人一块钱;如果出现其他三个相同的点数或三个连续的点数,参赌人则可以获得五毛钱的奖励;如果出现两个相同的点数,参赌人则可以获得免费再摇一次的机会;除了这些点数组合,出现其他点数组合,那一毛钱的押金归老板所有。当然,摇骰子的人也可以在押金上加倍,那么奖金也相应的加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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