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拉着棺材的拖拉机轰隆隆驶过村街,围观的村人一刹那的沉默。
老姚去世了,人们提到了他的生平,很多人落下重重的叹息。
老姚今年才65岁,身体原本很好,一直跟着建筑队做小工,做搬砖拎水泥的儿活,力气不输于年轻人,只是因为去北京看了一趟儿子,回来便一病不起了。
老姚的丧事简单了些,酒席只有15桌,稀稀落落的摆在村中一条街上。这让人不由得想起了十年前。
十年前,老姚的二儿子姚栋考上清华,那时候老姚摆了三桌酒席庆祝。虽然只是三桌酒席,却让人怀念、回味,感到美好。
老姚的儿子姚栋是老姚的骄傲,用我们农村话说,姚栋很争气!一一从村小学、到镇初中、到县高中、到考上北京清华,一直没让老姚操心。姚栋就像田里茁壮的禾苗一样,不知不觉扬花抽穗结实,忽然黄澄澄的一片呈现在人们面前。
还没等人们惊叹艳羡完,姚栋便研究生毕业了,还找了一份好工作,是在外国人开的公司里工作。
当然老姚也是不容易的,他供他这个儿子上学,主要是靠几亩薄田,和他跟着建筑队打小工。老姚一天只能挣几十块钱,但有希望的辛苦是幸福的,看他脸上的笑容,让人觉得从他身上滚落的每一滴汗珠都是甜的。
姚栋工作一年后便在北京买了房,是按揭的,所以他打电话说过年不能回家了,因为他要利用年假期多挣些钱,好还贷。
老姚两口子安慰儿子安心工作。他们心里很失落,因为久盼的团圆不能实现,应有的荣光不能荣耀,也为儿子辛苦而心疼。
姚栋工作第二年便结了婚,媳妇是北京人。老姚脸上更觉增光,穷乡僻壤的小子能娶到北京的姑娘,说明他的儿子有能力,非同寻常。
只是遗憾的是,儿子的婚礼没有在家办。他们对儿媳妇的印象也不深刻,儿媳妇只来到他们家在院子里站了一小会儿,在村里人的围观中,仿佛电视里走在红地毯上的明星,身上闪着光。
儿子儿媳妇回来,只和他们和亲戚在县城吃了一顿饭。吃完饭后老姚他们回了家,姚栋和他媳妇也就回了北京。
老姚觉得心里堵得慌,儿媳妇好像瞧不起他,村里人也好像在背后指指点点:“儿媳妇都没进他屋门!”但儿子儿媳妇的理由也无可挑剔,他们说刚工作,竞争很激烈,请不起假。
姚栋每个月会给老姚两口子寄200块钱,钱不多,但是儿子的心意。老姚两口子也花不着儿子的钱,老姚才六十来岁,身体很好,还可以自己挣钱。
姚栋工作五年的时候,姚栋媳妇儿生了一个儿子。
老姚两口子很激动,从接到电话那一刻起就激动,一夜都没睡好觉,他们商量一夜,要去北京看儿子孙子。
第二天他们便收拾了东西,带上姚栋这几年给他们寄的钱,和他们自己的积蓄,一共5万块钱,他们要帮儿子还贷。他们两口子从来没欠过别人钱,他们一欠别人钱就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他们想儿子能早一天还了贷款,就能早一天安心过日子。
到了北京火车站,老姚给儿子打电话,让姚栋来接,不想姚栋在电话里很意外地说,“你们咋来了!”
老姚心里忽悠一下子,脸色苍白,他感到了儿子的嫌弃,但见老伴高兴的样子,他也没说什么。
老姚老伴说,真是沾了孩子的光了,如果不是姚栋,他们一辈子也来不了北京!
姚栋把老姚两口子领进了一个地面光洁的像镜子一样的大酒店,坐着电梯一路高升,到了一个又是沙发又是软床的房间。
姚栋娘趴着窗户往下看,吓得倒退了几步,楼下的人就像蚂蚁一样小。
姚栋娘拍着心口说:“这么高,这是咱的家吗?”
姚栋说:“不是,这是酒店。”
“酒店!”姚栋娘吃了一惊,酒店她知道,她听人说过,住酒店很贵,一天都要几百块钱,她一只羊养了半年才能卖几百块。她听人说的时候都心疼,何况此时自己住了进来。
“来酒店干嘛,咋不回家呢?”
姚栋说:“咱们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说。”
姚栋领着父母到了一个包间,叫了一桌子丰盛的菜。他拿出一张儿子的照片给老姚两口子看。
两颗花白头发的脑袋挨在一起,两只粗糙的大手一起摸着照片,仿佛捏到孙子脸蛋儿上粉嫩的肉。
姚栋说:“今天在酒店住一晚,明天你们就回去吧。”
老姚两口子一起张大嘴巴问:“咋啦?”
姚栋说:“你们就不要去家里了,孩子刚出生,身体很敏感,不能见陌生人。”
老姚回来家后便病倒了,他没有再给姚栋打电话,也再没有接姚栋的电话。
老姚得的是脑血栓,瘫在床上,半年的时间便瘦的四肢像柴火棒一样。
老姚死后没有通知姚栋,这是老姚的遗言。
二
酒席开始了,这也许是老姚留给世人的最后念想。
人们已不再谈老姚,但话题仍没离开孩子的教育,谁也没有因为姚栋的不感恩,而想放弃让孩子上学。
这时候,一个衣着体面、面孔白净的人走过来,用普通话说:“大娘,大婶,这是谁家又办事了?”
人们循声望去,见来人是姚栋,他们脸上都不由得显出了尴尬。
一个大婶说:“你先回家去吧!”
“那好,我就先回去了。”
姚栋走过,人们的心都悬了起来,他们忽然很可怜起姚栋来了,不知道他待会到了家里会怎么样?
不一会儿,突然从姚栋家里传出一声嚎啕大哭,这哭声像是从胸腔里迸发出来的,没有丝毫的酝酿。
村外田地里老姚的棺椁已经下到了墓穴里,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正往墓穴里填土。姚栋哭嚎着跑过去,像要扑进墓穴里,被一身孝服的哥哥姚良一把推倒在地。
姚栋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嘴角吐出白沫。他昏了过去。
姚栋在村卫生室里醒来,他有些恍惚,一时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感觉满胸五脏六腑都是悲伤。
随着,他便想起来了怎么回事,他爹死了。他又低声哀泣。自从那次在北京父母不辞而别后,他就知道他伤了爹妈的心。渐渐地他感的心里不安,想到了他爹一生的辛苦。
晚上,姚栋跪在娘面前。姚栋娘转过脸去,说:“你走吧,我们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说着,她先哭了,起身进到里间屋,锁上了门。
姚栋跪着没有起来。屋子里静得有些让人窒息。
姚栋的嫂子忽然说:“行啦,行啦兄弟,起来吧!”
姚良满心的烦躁,吼道:“滚一边儿去!”
姚栋嫂子的笑容僵在脸上,收回要搀扶姚栋的手。
凉风微微,已是深夜。姚栋走到村十字街口,他终于被赶出了家门。街口给他爹送殡时摔破的瓦盆还在,散碎在地上。他的眼泪涌出,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他想,如果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不会拒爹娘于门外。那次他爹娘到北京,正好他的岳父岳母在他家,他岳父岳母都是有身份的人,他不想让岳父岳母看到他爹娘寒酸的样子。
不知哭了多长时候,有一个人拍他的肩膀,将他拉了起来。拉他的人是村中的一个大伯。
那大伯将姚栋拉进他家,大娘迎着他说,“小栋呀,快进屋来!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做碗面!”
姚栋攒着眼泪。灯光昏黄,柔柔的暖进他的心里。
那大伯说,“你爹这个人,没有比我更知道他的了,小时候上学考试,谁比他考得好,他就不理谁!他无论做什么事,只是想比别人强,搞的你们兄弟俩也跟他似的。你二叔三叔不理他,难道都怪他们吗?听说你买房子,你深圳的三叔还给你拿了10万块钱……”
大娘将一碗面端到他面前,他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那碗面里葱青油香,上面卧了一个荷包蛋。姚栋想到了以前上学,学到深夜,他娘给他加餐,默默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