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陌
在乡下,老年人吃饭是极为认真的。
尤其在婚宴上,他们穿着干净朴素被年轻人认为过时的衣服,老太太们衣领笔直,他们用发夹把短发顺顺溜溜地固定在耳后,老头们也不会忘记修理边幅,大多要在婚宴前去理发店理个平头,把胡子刮干净,喜欢抽草烟的也要克制自己,在后生前来敬纸烟时腼腆地拿上一根,不太习惯地点上火,老年人会尽量让形象规矩得当,生怕因自己的言行得罪了主家,所以他们在开席的时候更是小心翼翼,他们早早坐在桌前,但极为有耐心地等待跑堂的年轻人把丰盛的菜肴摆上饭桌,再不慌不忙的分发碗筷,喝酒的极少,大概害怕因醉酒失态闹出笑话,也可能现在的勾兑白酒早已不合他们的胃口,至于啤酒,有痛风的老年人又是惧怕的,乡下婚宴大多不会喝红酒的,他们认为那是城里人的习惯,吃饭前每位老人面前必是盛上满满的一碗饭,大家欢颜互动,慢条斯理地往自己碗里夹菜,吃饭的动作极为文雅,虽然大多老人没有文化,你却很难看到乡下人的粗俗来,虽然有时会有饭粒存留在下巴,会有油渍从嘴角流出,很快就会被对面的老人告知,他们会迅速地用纸巾处理,然后露出笑容继续吃饭!
他们细嚼慢咽着米饭与菜肴,牙不好的也不会将没有炖耙的羊肉吐出来,他们还会相互提醒对方:“吃不动喔”,于是有些人便收住了筷子,寻找吃得动的菜肴,甜烧白是受欢迎的,糯米很软,五花肉入口即化!老鸭汤也不错,大概是因为喝汤不需要牙齿的缘故吧,老年人们乐于用它泡饭,这是不好的喜欢,但是他们早已习惯,这也是川滇人的习惯,但又因老鸭汤太烫,怕烫伤喉咙,有些老年人只好放弃,最美味的其实是豌豆酸菜汤,用料简单,酸爽开胃,老年人们用它和着米饭,可以把碗底扒个精光!然后他们会继续盛饭,依然是满满的一碗,在年轻人吃酒猜拳的喝彩声中,第二碗饭又被他们规规矩矩的消灭了!
我曾用心的观察过老年人在婚宴上的举止,也曾不理解他们在生活条件不错的如今,为什么还如此钟情于米饭这种食材?他们为何不像年轻人一样将菜肴当作米饭来吃呢?他们大可大快朵颐的享受美酒佳肴,大口朵颐地享受大鱼大肉,然而他们饭量惊人,有些老人还能吃下第三碗!年轻一些的会不住地给年长的夹菜,给年长的盛饭,米饭里到底有些何种诱惑!值得他们如此钟爱!
后来问母亲,她的解释是:“小时候,好多人吃不饱饭,干一天活,挣一个工分,一天才有一两米”!父亲以前常常忆苦思甜:“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小时候没有吃的,饿得半死,晚上去偷公社的蚕豆叶子,红薯,有一次差点被抓住,被抓住的那个孩子被打得半死,只因手里揣着半把蚕豆叶子”!父亲一谈到童年,便会把碗里的饭粒吃得干干净净,哪怕桌上只有一碗蘸水菜,只有一坨乳豆腐,只有一碟酸泡菜!他说那些都是好东西,他在快饿死的时还吃过观音土,结果是后来患上了便秘的毛病,再后来竟患上了直肠癌。这些故事,我起初是不信的,后来看了莫言的散文,说是在山东,解放初期有人吃煤炭,那会是什么味道呢?又如何下咽呢!姨爹说他小时候家住大山,没吃的便吃树皮树根,于是后来他晓得很多的中草药,几个表哥常回忆他们儿时没饭可吃,只好吃包谷饭,一种很粗糙的杂粮,现在大多只用来养猪了,他们说他们的脖子为什么会长得那么长,就是包谷饭太哽人,太难以下咽,要使出吃奶的劲往脖子里吞,才能下肚,那样子大概有些像老鹅吃食吧!于是脖子变长了!
后来,我的理解是,那些老年人其实是患上了一种病,一种饥饿后遗症,一种贫穷苦难以后对米饭对幸福的一种珍惜,一种对美好生活时时保持敬意的情怀,或者说是一种防备,他们害怕生活会出尔反尔,害怕某一天,苦日子会重来一次!
于是,我们能够看到菜市场上讨价还价的老人们,会看到在垃圾堆里翻东西的老年人们,会看到将剩菜饭悄悄塞进冰箱的老人们,他们或许不再缺钱,不再饥饿,却要用不同于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去生活!我们很难看到老人们与年轻人同坐在火锅桌前,同坐在烧烤摊上,他们或许无法享受这种奢侈模式的生活,或许是不太接受,每次家中有朋友同学来的时候,每次吃火锅烧烤时,母亲都静静地躲进厨房,静静地吃着简单的菜肴,米饭必须是满满的!每次心有内疚,又无法迁就母亲的感受!
前些日子,超市传出大米要涨价的消息,母亲紧张地叫我去备几袋大米,我不以为然,我说国家新闻报道粮食年年增产,国家粮仓有的是大米,哪会涨价!她说:“国家这些年到处用土地修房子,种果树的人越来越多,种粮食的人在减少,粮食哪里会增产呢?”想想也觉得可笑,这样的新闻连老太婆也骗不了!若不算上从国外进口的粮食,大概也只是在自我安慰罢了吧!
中国人都是吃白米饭长大的,现在却不再钟爱它了,酒肉穿肠过,纸醉金迷时,山珍海味总是比米饭更加鲜美,几人还会记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诗句呢!当我看到那些认真吃饭的老人们时,总会觉得愧疚,那是一种负罪感,我幸庆能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也为这个时代感到后怕!因为瘟疫还未走远,战争随时可能一触即发,更多的平凡的人还未富足,更可怕的是我们没有吃观音土,吃煤炭,吃树皮与树根的经验与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