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真亦幻皆梦中 ——关于母亲的片段

  亦真亦幻皆梦中十月是上海天气最适宜的时节,天高气爽,秋风宜人。又想起了母亲,想起母亲的慈容,想起她对上海的热爱。她若在,必会在草坪小河边弯腰给娃捞小鱼,必会天天和小区大妈一起跳广场舞,还会用单纯的心朴实的言语传讲JESUS。小区草木如故,绿色茵茵,草坪长椅上不再有妈妈惬意地享受阳光的身影。门外马路上依旧是车水马龙,公交站点妈妈拥着大宝坐在马路边,定睛停驻在站台的一辆辆车,期盼我归来的身影恍惚就在眼前。马路上那个长桥依旧,河水仍不急不缓地流淌,月夜依然清明,那个夏夜,我挺着孕肚夜夜和母亲夜夜散步,停驻在桥上,俯览桥下的水波。月华如霜洒在河面,水纹粼粼。母亲刚走那几年,每看到和母亲年龄相仿的老人会想她,遗憾强健如她,走的如此急。记忆被无声逝去的岁月冲淡,曾经的难过和悲伤都不再。已经有许久没有想起母亲了。

我的成长始于母亲的离世,始于他的离开。总以为身边最亲的人会长长久久地陪伴着我们,像太阳东升西落那样自然,天天都会在。身边的人一个个走了我才明白人和人就是人生旅程中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的陪伴。有些人以为他会一直在你身边,不料一个转身,便是一生一世,便是天人相隔;有些事似乎有数不清的明天可以去做,却已没有明天。亏别人的,以为在未来无尽的日子可以偿还,却再没有弥补的机会。

无论关系有多密切,终有一天她会离开,留你一个人在世界上彷徨无措。


我是家里的老小,从小额外享受了许多父母的爱。

母亲在时,我心里总嫌她啰嗦爱责骂人。我常希望早点离开家,远远地离开那些指责和谩骂。后来远离家乡来到了上海,离开了母亲的唠叨,又常思念母亲身边那些细碎的幸福和那些琐碎的温暖。隔着电话妈妈常伤心地说:你就是想离开我,离得远远的就没有人骂你了。隐藏的心思被妈妈揭开,差点放声大笑,而瞬间涌上的愧疚酸楚又使我无法笑出。有了孩子后,妈妈伺候我坐月子。一次她久久地看着摇着孩子哼着儿歌的我,沉默许久幽幽地说:“有你这样的妈,是她的福气。”那一刻,我知道妈妈在对比,对比久为人母的她,和初为人母的我。妈妈一直都是聪明又敏锐的女人。是的,我会是一个更好的母亲,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妈妈也可以更好,只是生活的艰辛磨砺掉了她的温情,所受的有限教育局限了她的思维,才会以尖锐对待我们,以愤怒发泄常年累积的辛劳和情绪。今天的孩子,必定无法想象那个年代一个四个孩子的母亲负担。


小时候,爸爸是中学教师,带姐姐住学校,周末才会回家,我和妈妈留在家。妈妈肚子中装着讲不完的故事,大都是她奶奶的奶奶传下来的的妖魔鬼怪故事。北方的冬夜,寒风呼啸,昏黄的灯光下,妈妈一边纳鞋底一边讲故事,我躺在热炕上竖着耳朵一字不拉地听着,枕着古老的故事,枕着妈妈渐渐模糊的声音入睡。那时的夜晚总是格外漫长,我和妈妈并肩趴在被窝中,妈妈手捧《儿女风尘记》、《第二次握手》,一边读一边给我讲,一边蹉叹丁洁琼苏冠兰一生错失。我的心跟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起起落落,时而紧张时而欢欣。家里没有男人,妈妈总是走到哪把我带到哪来壮胆。夜晚的乡村冷寂无声,只有泼洒在漫天的寒星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叫声,妈妈拉着我的手,我们都一句话不说,一步紧一步往前赶,我猜她和我一样,紧张又害怕。那个夜晚,妈妈在锅台前忙碌着,厨房里弥散着炸油饼的香味,我坐在火炉前打盹。不知过了多久,做完活的妈妈把我拎起来,拽我回屋睡觉。隔天我醒来的时候,妈妈已经披着衣服,顶着清晨的寒露在房顶晾凉粉。妈妈勤劳聪明,我家的小院中总是堆满了瓜果,碧绿的西瓜、鲜红的西红柿、黄灿灿的南瓜和玉米。地里的瓜果长的总是比别人家的旺盛,一如妈妈蓬勃强健的生命力。 有一段时间我肚子长蛲虫,奇痒无比。妈妈几乎问遍了小城所有的中医,尝试了各种土方子给我打虫:在尝试用烧烫的土块熏无济于事后,有个老中医让喝青菜水,妈妈便每天给我榨青菜水喝,不日便起效。

家里总是养着一大群鸡,早上妈妈打开门把它们放出去,晚上打开门叫两声,它们就排着队,叽叽喳喳大声讨论着走进来,吃了撒给它们的谷子,就心满意足地一个个走进鸡舍休息。白天只有母鸡会回来,在屋顶或草窝留下一个蛋后,咯咯哒咯咯哒地汇报请赏,我一手拨开母鸡,一手捡起热乎乎的鸡蛋。也会有母亲会把鸡蛋下在院外的猪棚草垛上、菜园的杂草丛中,没过几点就能捡回一盆。家里曾经养过一条狗,每天忠实地守在后门,每天看着小鸡列队外出,傍晚看着它们回来。有一段时间家里每天消失一个小鸡,母亲怀疑被人偷走了,又怀疑被黄鼠狼抓走了,直到有一天看到狗狗的嘴角沾着血迹,还挂着几根鸡毛,才知道元凶是它。妈妈操起一根木棒,把狗揍了一顿,变揍便按着狗脖子,把狗头对着鸡群问它:再吃不吃小鸡了?再敢不敢吃了?狗趴伏在地上呜呜惨叫着,从那后家里果然不再丢小鸡。

上小学的时候,妈妈一个人务农没时间照顾我,把我送到奶奶家读书。远离母亲的我一天天畏缩孤僻起来。隔年再次回到妈妈的身边,依在妈妈怀里,妈妈给我扎着小辫,我向她控告着在奶奶家遭遇的不公平待遇,满足地嗅着她身上散发出的香甜的味道,那种幸福到极致的感觉,到今天还在,仿佛就在昨天。

妈妈走了后我经常会想起小时候我们住的那个小院。白天,阳光洒满院落,葡萄架上成串的葡萄晶莹剔透;花池里的黄花菜、千层菊被晒弯腰了,慵懒地在正午的阳光下打盹;成群的麻雀在墙头欢欣跳着跃唧啾着。我穿着淡蓝色的校服,坐在葡萄架的绿阴下写作业,斑驳的日光透过葡萄叶照着我雪白的肌肤;倦了,举手从头顶采摘一粒葡萄放到嘴里,马上被酸的呲牙咧嘴。哦,还有那香香的麻雀肉,因为墙头的麻雀太多,让人厌烦不已,妈妈自制一把弹弓,一打一个准,打落得麻雀丢满了院子,妈妈清洗干净放了小辣椒做成炒肉给我和那三个没有娘的孩子吃。没娘的孩子是隔壁二叔家的,二婶掉进河里被淹死后那两三年,留下三个孩子一个最大的八岁最小的三岁,整体围着我家的锅台转。母亲把爱和怜悯无保留地给了他们,留他们在家里和我们姐妹平分食物,惹得我们对那三个孩子恼恨不已,常不愿意给他们开门,希望他们从我们家的小院消失。现在,我们和三个堂弟都长大了,妈妈病重时,他们去探视。大表弟是个厨师,因为妈妈吃不下东西,常带着店里的食物给妈妈开胃,说“我们都是大妈的锅台地下长大的。”妈妈听了落泪不止。

妈妈有操不完的心,对自己的双亲,对自己的兄弟姐妹,可谓费尽心血。她总是忧心儒雅不能务农的三舅如何生计,记挂大姨家的农产品会不会滞销,担心小舅做财务会贪心出事。那年冬天爷爷生病,她奔走在金泉两城间,短短的两三个月骤然衰老,腰佝偻了下来,腿打弯了。那几年她总叫腰痛,我们却一再忽视,没有带她到正规医院看过。母亲象个陀螺,总是在不停地转,不知道疲惫,从来不知道怜惜自己,她生来象是为别人活着的,等到我们一个个羽翼丰满了,强壮了,有能力回报她的时候,她却撒手人间。

 写不尽那绵长的母爱,说不尽我心中的悔愧。回想这么多年,对父母除了索取还是索取,非但没为他们做过什么,就连物质上也总是他们在补贴我,连每次到上海的车票都不曾让我自己买过,到上海来给我烧米做饭当保姆照顾孩子还要看人脸色。因为我嫁的是凤凰男,一穷二白不说且一路坎坷波折,故又给父母徒添了无尽的牵挂……想想我真是一无是处,亏欠父母太多。

 母亲刚走后的那一两个月,只要闭上眼睛,就成夜地梦到她。那夜梦魇,梦见妈妈还在病中,我打电话给她,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无助地呜呜地哭,我大哭着叫“妈妈、妈妈!”从梦中哭醒。记得那个周二,我和母亲最后一次通电话,她就是那样无力且无助地哭。

特别想她的时候,数次梦到我和她紧紧相拥,脸贴脸流泪,我甚至感觉到她脸上的热度,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斑点。又有一个晚上梦到妈妈骂我们姐妹,没有一个好的。我整夜想她,在自责愧悔中无法自拔,唯有在主的面前,倾诉释放后才能有片刻平安。忘记了那样痛悔持续了一年还是两年还是更久,直至有一个晚上,再次梦见母亲,她从我后面双臂环绕着对我说“我的娃,听妈妈的话,不要再想我。”我依在她怀中,脸贴着她的胳膊上,抱着她的胳膊哭着问她好不好?她说好的。也许是因为这个梦给了我安慰,从那天起,晚上努力不去想她,她也不再夜夜入梦,记忆渐淡。

没有妈妈心被挖空了好大一块,总是怔仲空落。便到照相馆放大了一张母亲的照片带回家摆放在床头柜。当天午夜时分,(那时已经是妈妈的六七),朦胧中我又听到母亲的哭声,我有点怕,便移到孩子爸爸身边睡下。清晨四五点钟左右,我听到有人走进房间,真真切切地听到妈妈说:“我走了,你把郎郎脚盖好,把鞋给娃穿上。“我答应着。她走出了卧室,脚步声清晰,走向大门,随后门哐当一声关上。瞬间我被关门声惊醒。母亲的声音还在耳边,那么清楚向量,可是身边他和孩子都好好睡着没被吵醒,没人听到妈妈来过,哭过,还对我说过话。

那段时间我多次梦到妈妈在哭,我甚至梦到她穿着姐姐给我描述的临走前穿的那套睡衣,脸瘦得只有巴掌大,苍白无血色,如同她入殓时的模样。眼圈红红的,哭过的样子。我很久不能释然。我问SIMON,SIMON说,“多梦多言者,其中必有虚幻,当敬畏神。只是一个梦,你妈妈现在在最美的地方。”我依然纠结,每晚向上帝祈祷,求上帝看护妈妈的在天之灵,让她有平安、有宁静。弟兄姊妹都责怪我信心不足。有一个晚上,我向主祈求说:“主啊,请让我知道妈妈在另外一个世界好不好,让我有平安。”那晚我真的梦见母亲说她很好。

 我从来都不是无神论者,但以前我总认为人死了过七七不过是一种寄托一种迷信是民间以谬传谬而致。经历了母亲离世后种种异梦,方知所谓习俗或迷信,都有渊源,其高深玄秘世人无法揣测无法解释,因为人在地上,天上的事人无法参透。在母亲刚离世那一个多月,我经常能感觉到她在我身边:我在公司工作思念她心里呼唤她,她去看过我;我在菜场边走边牵着女儿说:“你要记住你的外婆,她是除爸爸妈妈外最爱你的人。”,回家妈妈就在楼道中看着我们;最后一次感知到她的存在是在她七七的最后一天晚上,我在庄姊妹家和大家一起祈祷,唱最知心的朋友。自那后,她就再不曾来过。

亦真亦幻皆梦中,我大概是天生体质敏感,才能感知这一切,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主无数次给我说话,却有那么多人从来没有听到主的声音。这是奇妙中的奇妙。

 应该说父亲是在母亲走了后才知道没有她生活有多大的不同。那年打电话回家。他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在家。有一段时间说眼睛哭得发炎了。妈妈走了第二年,他身边和一个小他十多岁的女子住在了一起。从那以后,人前人后他细数的都是那个被他叫小菊的女人的好处。万般庆幸遇见她。母亲已不被提起。我和姐姐也一样,最初那一两年,姐妹打电话说的都是母亲,说着说着就流泪痛哭。随着时间的流逝,关于这个话题越来越少。那年坐在车上、走在路上,我都会想起妈妈,有时会一路呜咽着哭到家。但仅此而已,生活还在继续,很快就又能吃又能睡了。偶尔妈妈还会入梦,我还是会被忽如其来的悔恨自责压倒。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是怎样无情又冷静地放弃母亲的生命,任她万般不舍、无助地离开人世。但我记着妈妈在梦中告诉过我,不要再想她。 又到了年底。想起母亲走前那个春节,回家的念头从来没有那么强烈过,原来都是由原故的。只是我没顺应那发自生命深处的召唤,回家和妈妈过最后一个年,终成遗憾。又想起那年奶奶去世后,我心底常莫名涌现的惧怕,原来也有缘故。


时间飞逝,转眼十三年过去了。一直想把以前写的这些零碎整理起来,却一再逃避不敢提笔,怕触动那血淋淋的伤。


妈妈是那年3月9号来上海的。来上海的时候,人还算精神。我们马上安排入住曙光医院,孩子爸爸托人找医生安排核磁共振,不敢耽误时间。片子出来后确定胰腺癌无疑,确定切除手术已太晚。医生建议立即安排介入手术,说“死马当活马医治一把”。当天是周五,拟定下个周一做手术。事情就在那个周末发生转变。打电话给家人说明情况,他们都不支持做介入,二姐两口子更是极力反对,说家属院有两个老人就是因为做介入死在病床上的;说介入是化疗,对身体的伤害非常大。老爸、我还有大姐都犹豫了,我们本都是优柔寡断,容易被别人影响左右的人。只有孩子爸爸坚持说赌一把。最后我们决定还是做介入。但打到下午,爸爸和大姐把我叫到卧室,说做介入也不要在曙光医院做,要去上海肝胆医院。我反对,因为肝胆医院毕竟是最权威的专科医院,何况还有亲戚在那工作。起初我们选择了曙光医院是因为曙光医院有孩子爸爸的朋友,离家也近,方便。这样起初的方案再次被推翻,我们开始来回辗转奔走于肝胆医院。肝胆医院在杨浦区,那时还没有通地铁,离家差不多两小时的路程,几天奔波下来所有人都疲惫不堪。那个时候妈妈还能来回乘车去肝胆医院,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体力不支。那个周日,和大夫约好周一早上7点到医院办入院手续,可是爸爸打电话左右咨询举棋不定,第二天到医院已过8点多了。接下来又是咨询、左右摇摆,约好的大夫也去做手术了,只好等待。等到11点实在是疲惫不堪,手术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便带着父母回家了。这个决定后来让我后悔终生。我让妈妈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机会。后来妈妈在病重时,我在痛苦中无数次地认罪,我说主啊,请你惩罚我;如果能,请把我的生命给妈妈十年……..

 那之后住院做化疗的事就被放到一边,不再有人提起。一方面二姐的话使我们对化疗愈加惧怕,另一方面妈妈的状况看上去还好,总觉得死亡离她很遥远。在网上搜查,看了一篇名为一个老中医谈癌症的文章,加上爷爷的实例,我们都觉得,用中药治疗安全系数要大。

服用了中药的妈妈状况似乎很稳定,我和大姐先后都去上班,留爸爸照顾妈妈。那段时间,我每天临睡前或者半夜总要为妈妈祈祷,妈妈会在我的祈祷中,读圣经中睡上一两个小时。每个周末我带妈妈去教会,妈妈的面色似乎还有点红润的感觉。我安慰地想,就这样活两年也比化疗后住在医院吃不下去好,到天气热了,我可以安排她到烟台避避暑。

 一个深夜,一个洪大的声音叫我的名字,连叫两遍后唤醒了沉睡中的我。当时我应该知道是谁在叫我,但不知道该做什么,或者心里明白该做什么,但陷在困乏懒惰中起不来。清醒片刻我又陷入昏睡。过一阵子又叫我,仍然是醒后敌不过困倦再次睡着。第二天大早我把夜里经历的奇事告诉SIMON,他说撒母耳记中也是这样叫撒母耳的,这个时候我就该起来,问他要让我怎么做。只是那时我生命幼小,抓不住恩典。时隔两三周吧,我再次在睡梦中被一个洪大的声音震醒:做手术。清醒后我怔仲很久。早上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家人,可能是因为惧怕,也可能因为当时妈妈癌症晚期,连我自己都没有信心吧。神两次伸出膀臂要通过我救妈妈,而我没有抓住。


4月底五月初,母亲的状况遽然恶化,先是吃不下中药,吃上就吐;胸前的肿瘤似乎在一夜之间拱了起来,面色很差。我在给她按摩的时候猛然感觉母亲腿细了很多。散步的时间日渐缩短,到后来只能在草坪的长椅上躺一躺。家里一次又一次地催着让回去,孩子爸爸不断叹气,暗示我妈妈不行了,得赶快送回去,起初我还坚持让妈妈在上海呆,气候环境好先不说,有弟兄姊妹还有我和女儿陪着她心情也好。最终我让步,大家一起编造了一套谎言,骗妈妈离开了上海。妈妈离开上海那天是5月18号,从出门到机场,母亲的眼泪没有干过,我坐在她身旁握着一路握着她的手,找不到一句安慰的话。到机场我看着母亲抹着眼泪,过了安检,慢慢消失在视野,身影格外地瘦小、无助,我心酸得无法言喻,终于忍不住失声而哭。我从没经历过那种痛彻心扉。从机场一路哭到家,眼泪不断地抹去,又不断涌出。回家扑倒在床上,拥着仍留着妈妈体味的被子,那股淡淡的麝香味,刺激着我的泪腺,一遍遍唤着妈妈,我放声大哭。那天阳光晴好灿烂,我经历的却是眼泪汹涌湿淋淋的一个早上。

痛定思痛,对妈妈有那么大的亏欠,犯那么大的错,归根到底是我们愚昧无知不懂事。无数个静夜,我跪在地上,默默问:主,难道我们每一次的成长,注定要经历血肉淋漓的蜕变、甚至以生命为代价?请让我完全和你合二为一,不至如此愚蒙无知,不再有错。


姊妹们总是安慰我说,人的生命都由上帝掌管,上帝想带你走的时候,化疗也没有用,我依然无法释然。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夜半,我在自责中问,主啊,请你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人为的错,还是出乎你的旨意?如果是你的旨意,请你拿走我心头的重担。这个时候,我的脑子中闪过白天读过的圣经诗篇中的章节:我又发现,日光之下,死了的人胜过活着的人,未出生的人有胜过前两者…..那一刻,我有了片刻的宁静和安慰。可是我对死亡并没有看开。我已经受了洗,可是对人死后会不会进天堂我却不是很确定。

母亲临走前的一个多星期,我几乎夜夜梦见她。最后一次梦见她是在那个周四的晚上,我梦见妈妈在病床上软塌塌的,怎么也扶不起来;她靠在我背上,我一动她就滑了下去。我没有怎么在意,以为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中午爸爸给我打电话,让我尽快回家,说感觉妈妈眼睛无光,还让他陪陪她。接完电话,正准备请假,看到老板拎包出门;犹豫间,爸爸又两次打电话说先别急,关键是把我的事情做好,具体怎么样谁也不好说。周末和孩子爸爸商量,确定他带孩子先回去,我周一请好假周二回。那天是星期六,晚上睡到两三点就怎么也睡不着,深处的不安使我知道妈妈正在痛苦中辗转,不,妈妈连辗转的气力都没有。一大早我打电话二姐的声音尽透疲惫,说妈妈叫了一夜,一晚上不停地要水喝,喝了又吐掉。早上才发现吐出来的是褐色的血水。发了半天呆,我带孩子去逛家门口新开的宜家。其间有分别接到爸爸和姐的短信,让我尽快回家。大姐短信说妈妈已经全身冰凉、大汗淋漓。当时只有麻木,死也是一种解脱。12点多心里莫名地发慌,一种怪怪的感觉攫紧我的心,像有一阵电波传过全身后消失,我知道妈妈走了。大概十分钟后,爸爸打电话来说妈妈不在了。我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我开始拽着孩子往外走,宜家好大,怎么也走不出去。挤出去后我依然很平静,发短信告诉simon和april妈妈走了,到中行存了钱。回家后眼泪才开始流落。

赶到机场,幸运地买到了当天到兰州的机票。我伏在机场一家咖啡厅的小桌上写追思辞,那一刻,强烈地感觉妈妈和我在一起,她就在看着我写字。

等我赶回家已经是隔天下午了,追思会刚刚开始。上楼梯时看到妈妈的遗像被人从楼上捧下,那一刻,才实实在在确定妈妈真的离开,泪水滂沱而下。基督说人死了是回天家,进天堂,不能哭的。可是我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如何能抑制自己的悲伤。

妈妈的后事是按基督徒的仪式办的。灵堂里鲜花簇拥、香气弥漫。妈妈有知,定也喜欢。晚上坐在妈妈的灵堂前守灵,看着摇曳的烛光下妈妈的遗像,那张脸上写尽辛劳。那两天,只有坐在妈妈遗像前和妈妈生前的睡床上,心灵才有片刻的安静。第二天凌晨下葬。妈妈被从冰柜中抬出,面色如生,眉宇间还有带着几分痛苦。离开上海短短两三个月,她头发已完全花白。我的手抚过她的额头和手臂,透骨的冰凉渗透全身。这真实的冰凉,瞬间使我清醒:我触到的已不再是活的她。我期盼的是什么呢?是仍然温软的身体吗?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覆盖起来入殓,自此便是永别。

夏日的北方清晨,风依然清冽。我和姐姐姐夫站在灵车上,护送妈妈的灵柩。脑海中一遍遍闪过妈妈遗容上的那缕痛苦、无助,妈妈遗像上的愁苦辛劳,眼泪擦去又不停地涌出。妈妈离开上海那天是5月18号,下葬这天,正是7月18,整整两个月。想到这,我的眼泪又哗哗下流。一路呜咽到墓地。眼看着灵柩入穴,黄土掩盖了棺木。有一阵子我是不想回家的,人已经走了,何必去经历如此伤心的一幕?此时才知道,人生不经历这样的时刻是不会明白人生什么叫悲恸,什么叫生离死别。

办完后事的那个晚上,我们全家坐在一起。算是和以前告别,勇于面向未来吧。我流了很多泪,喝了很多酒。第一次发现,我的酒量原来很大,很有开发的潜力。和姐姐躺在妈妈生前睡的床上,谈着有关妈妈的一桩桩往事,睡意袭来,朦胧中,眼前闪过妈妈痛苦哭泣的脸,听到她在哭。猛然惊醒,从此不能释然:妈妈不是基督徒,会进天堂吗?为什么还在痛苦地哭?

妈妈在世的时候,家里总是热热闹闹,姐姐们几乎每天都过来,亲戚也走动的多。后事办完后,亲朋好友散去,家里唯有空寂安静。我简直一刻也不能忍受单独呆在家,每每逃到外面,逃到姐姐家,直到爸爸回来。

有妈妈的地方才有家。手再次抚过妈妈睡过的床,目光再次掠过家中的一柜一橱,再深嗅一口还依稀弥漫着妈妈气息的空气。我明明地知道,等我下次回来这里的摆设已改变,这里会更加空荡,再也没有往日的温馨。所以,让我把这一切深深地留在记忆中。

我是在过完妈妈的头七后回上海的。这七天流的泪,比过去几十年流的泪多很多。

那晚回上海,躺在卧铺车厢内,又一次强烈地感觉到妈妈就在我身边,放不下我,牵挂着我。我看看表,晚上八点。第二天回到上海看新闻,昨夜八点,7月23号温州火车相撞事故,十几个人丧生。妈妈,你是不放心我在火车上,是来看我的吗?当看到这一起起的事故时,感叹生命的无常,在时间长河中,在宇宙万物中,生死原是平常一景;可是自己身边的亲人离去,仍然无法释然。

妈妈病了后,我有了在夜半爬起祷告的习惯。也许是内心的焦虑不安驱动我从热乎乎的被窝中爬起,也许是神的召唤。反正那个时候醒来就格外清醒,觉得必须起来。这个时候总是容易流泪。夜深人静,我总跪在地上一遍遍的祈求:主啊,请你救我的妈妈!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给小宝喂好奶,她还没有入睡。我们母女三人躺在床上玩。我和大宝一起唱幼儿园老新教的歌《萍聚》,宝宝心情大好地随着我们的歌声咚咚踢着腿。大宝问我什么叫萍聚,我告诉她,短暂的相聚就叫萍聚,像水上浮萍一样,风吹过就散了。她幼儿园快毕业了,大多数小朋友都要分开,分别到不同的班级,甚至不同的学校。后来我们又唱母亲教她的“妹妹你做船头,哥哥我岸上走......咱们俩的情咱两的爱,在纤绳上荡悠悠......”我唱“打悠悠”,因为从前妈妈就是这么唱的。大宝忽然流泪,“妈妈,我好想狼外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呢?”七岁的大宝还是傻傻的,似乎比同龄孩子单纯,对生死完全没有概念。她也从来不曾问过其他小朋友常有的问题,“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我告诉她只有我们也到天堂,才能见到外婆,她伤心地哭了很久,这是她第一次伤感而哭。快两年了,虽然仍有自责,思念依旧,我一直在努力忘却,我一直努力向前,生活还得继续,妈妈也不希望我整天沉溺在自责追悔中。所以,那一刻,我平静麻木。也随着女儿流泪,却不似她那么伤感。我和她回忆了妈妈最后的时光,给她讲我的遗憾我终生的悔恨,告诉她妈妈其实是个坏人连自己的妈妈都没有好好爱,女儿啜泣着喊“不,不。”

感觉不到 你温热的气息,

触不到 你慈爱的面庞,

寻不到 你温暖的怀抱,

听不到 你殷殷的关照,

 黑夜冰冷,辗转无眠

一场场醒不了的梦,是和你相会的通道。

你可听到 我的呼唤和哭泣

你可看到 我的泪水和疼痛


没有你,母爱厚重 我心无处安放

没有你,世界空缺 我举目旷野踟蹰独行

听不见你的声音时,开始思念你的唠叨

触不到你的身影时 开始数着你的脚印长大

我望断远方的云和树

我走遍漫漫天涯路

给了我生命 承载我欢欣的人 你在哪里

你给了我整个的世界 我却在另一个世界中将你遗弃

寂寞的年日 哪里去寻找你温暖的怀抱

漫长的岁月 哪里去寄存我的哀思

琐琐碎平凡的妇人 化为圣洁完美

你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这些都是妈妈刚走那几年断断续续些的,没有时间的顺序,没有章法,整理的时候只是调整了下语句。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3,254评论 6 492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0,875评论 3 387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8,682评论 0 348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6,896评论 1 285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6,015评论 6 38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0,152评论 1 29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208评论 3 412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7,962评论 0 26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388评论 1 30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6,700评论 2 32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867评论 1 34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551评论 4 33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186评论 3 31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901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142评论 1 267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6,689评论 2 362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3,757评论 2 351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