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9岁,在读心理学。
2040年,39岁,心理咨询师。谁说读心理学容易疯的?
那个面色苍白的女孩坐在我面前,双手叠在一起,低着头紧张地绕着手指,我能听出她的呼吸紊乱。
“别怕,放轻松。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叫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怎么样,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她声音很小,絮絮叨叨地低语。
重度抑郁。
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脸上却显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不想说就不说吧,等你想说的时候,我随时都在。”我拿手撑着头,静静地看着这个女孩,上午的阳光从诊疗室的窗外透进来,照在我们脸上。房间里静得只能听见时钟的滴答声。
这个女孩坐了许久,拿我放她身前的清水,一饮而尽,随着清水滚进她咽喉,她的眼泪像珍珠一样一颗颗地滑落。
她任眼泪凝在下巴上,抬起头看着我身后的落地窗外,眼神空洞,“这个世界还值得吗?”
嗯,我就知道,又是这个问题,又是这个眼神。第128例重度抑郁患者的治疗,又要开始了。
太阳升到头顶时,我把女孩送回停留在诊所外的无人驾驶车上,看着其以匀速开远,全息投影显示她的父母在车停留的终点等着把女儿迎回家。
我走上另一辆直接与家相连通的无人驾驶汽车,在沉浸式体验的轻柔音乐里,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高钛合金的建筑在阳光下放着银白的光,汽车没有油烟,据不完全统计,八年前全世界的车辆都换成太阳能驱动,在阴雨天,遍布城市四处的小日灯就会亮起,给仍在电子路上通行的汽车提供太阳能驱动。
那些服务性的工作,工厂工人,酒店接待,餐馆服务人员,都清一色换成了初级人工智能。高级程序员在各大公司都成为抢手人才。冬暖夏凉的自动温度调节器在每一座住房都普及安装,2025年专利和发明似乎蛰伏许久突然冒出,引起科技发展呈指数式增长,人们称那年为科技大爆炸年,二十年前那一场席卷全球的瘟疫都成了一场笑话,因为医学疫苗经过高端人工智能介入分析,也能飞速调配出能立即入市的高效药。
几十年来人们的生活质量飞速提升,整个人类社会似乎都变得无比强大,但是,作为心理咨询师的我,却在诊室里接到一年比一年更多的精神失常者。丧亲丧偶之痛,价值缺失感,迷茫失措陷入黑暗,我看到的,是辉煌表面之下的暗流汹涌,在我面前,人们摘下自己的人格面具,显露出真实的阴影原型。
我想着那个女孩,她一开口,便语义不清地说了许多。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应父母希冀,似乎学编程是最佳的选择,但她看着电脑屏幕一串串冰凉的代码和不断跳出的出错数字,渐渐学会了在电脑前默默流泪,话一天天变少,逐渐沉默,直到演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生活质量变好了,可为什么人们脸上的笑,都变少了。所有人,都那么严肃了呢?
汽车停在家门前,我下车,自动门便打开,房内传出一阵喧闹。今天是周六,孩子们不上学。
九岁的女儿阿兮跳出来,大喊一声“妈妈!”手上拽着一张薄薄的电子成绩单。
“还给我。”十三岁的儿子阿皓在里间压低嗓音吼了一句,把我吓了一跳。
接过来一看,一共九门成绩,电子信息和环境检测课程都是C。
“怎么回事?”我皱着眉头,阿皓从来没有考过C这么低的等级。他低着头缓缓移到我的身前,嘟囔着不知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
“我说,妈妈,我不想学这些没用的东西了,我想当摄影师。”我看见他缩了缩脖子,明显在害怕。
他是什么时候喜欢摄影的?我想起今天那个19岁的女孩描述自己边哭边在草稿纸上胡乱演算数学公式的场景,内心呐喊着,我想当作家,学什么狗屁数学。喊出声音来的时候,她爸爸给了她一巴掌,妈妈扶额摇头,道一声不争气。于是为了让父母高兴,她上大学的志愿全都填上了计算机。
脑海里一连串悲哀沮丧绝望的面孔划过,我的心猛地一缩。脱口而出的告诫和大道理硬生生憋了回去。转而抬手摸上阿皓的头,“没事的,不想学就不学,又不是玩不起。”只要你永远不成为我的病人,只要你平安健康长大,养你一辈子,都行。
“妈妈,我摄影大赛在校级比赛上拿奖了,现在被送到市级比赛上去了!”阿皓听我没有责备的意思,兴奋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眉飞色舞起来。阿兮在旁边蹦蹦跳跳地说,“我长大要和哥哥一起工作,他摄影,我采访,我要像汀阿姨一样!”
我笑了,把成绩单还给阿皓,悄悄对他说:“别被你爸发现了。”然后把孩子们赶到一边,走进厨房准备午饭。
说是准备午饭,其实只是摆几道食材,按几个按钮,全自动化的厨房就开始自己运作了。
趁着做饭闲着没事的这个当儿,我呼出全息投影,切换到好朋友汀的界面,她是全球到处飞的国家记者,不知道现在又跑去哪里浪了。
接受通信后,汀的画面显示在我眼前,短短的马尾,上身夹克下身牛仔裤,四周闹哄哄的。她转过脸来,没有像平时那样显示出见到我时的欣喜若狂,而是一脸悲戚。
“怎么了啊...”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对的地方。
“我在巴黎。”她说。“卢浮宫被炸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睁大了眼睛。
“刚刚。”
卢浮宫博物馆,万宝之宫。它所贮藏的所有珍品,都是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艺术瑰宝,它不仅仅是一座古迹,它更是情怀。
想起小时候和汀曾约好,要一起去遍世界各地名胜,卢浮宫就是其中之一。当初交换着看完《达芬奇密码》,十来岁的女孩立誓,要亲眼见一见辉煌的卢浮宫和举世瞩目的蒙娜丽莎。
“什么都没救出来,事发突然。不少人死了。”汀继续说。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们相对沉默。
“我去拍点照片,采集点素材。回聊。”汀说,以前她要搜罗素材的时候,都是欢呼雀跃的来着,今日的语调,尤为沉重。
“你千万小心!”我说。
应声之后,全息影像从我眼前消失,“叮”地一声,饭也做好,我失魂落魄地摆上桌,再把两个孩子喊上来吃饭。
周六只用上午值班,我对孩子落下一句:“你妈有事,自己玩儿,别闯事儿。”然后闭上房门,整个下午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呆。桌上摊着患者的资料和治疗流程大纲,电脑屏幕显示出简书编辑器的页面,页面空荡荡。
简博里飞速传起卢浮宫被炸这个世界为之惊叹的消息。许多人说情结断了,哭了,许多评论者争相上榜,痛骂炸卢浮宫的恐怖分子。那个炸宫的团伙,一并丧身爆炸的火海,这是同归于尽的亡命之徒。
曾经和汀约好了,要一起去的所有地方,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在世界各地飞了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工作还是结婚为人母,让我成了固守一方的老朽怪?
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女再次出现在我脑海,她说她的梦想是当个作家,不是编程和其他的什么,她喜欢文字,但她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好快,好快,快到她还没来的及写下一个字,就被节奏拽进无边深渊里。直到现在,满眼是数字和字母的代码,她再也写不出一个字来。紧绷的心弦“咔哒”一声,断了。然后便是无尽黑暗席卷她整个生命。
无尽黑暗。
好多好多人开始在我脑海浮现,都是我接触到的来访者,有的通红着脸暴怒地冲我骂,有的捶胸顿足在我面前嚎啕大哭,有的沉默着只用愤恨的眼神盯着我,有的夸夸其谈不堪入目地骂着脏话。他们的声音混合在一起,聚合成一团杂乱的刺耳音符。
世界不值得。
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你什么都不懂,怎么不去死呢?
我治好他们了吗,不,我治不好他们,每一个离开的人,沉重的步履和为了亲人强装欢笑的古怪嘴脸都被我看在眼里。我不是他们,永远无法感同身受,永远无法理解他们的世界,我能做的只有微笑,用嘴皮子功夫欺骗他们,也欺骗自己。
全都是欺骗。
如果被炸的不是卢浮宫,而是我的诊所该有多好。
夕日沉落,我感觉到自动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又关,然后玄关处传来低沉嗓音和稚嫩嗓音的交汇声,重新恢复宁静以后,我卧房的门被打开,丈夫回来了。
看见我的脸,他加快脚步一把抱住我的身躯,拍着我的背,喃喃道:“没事了,没事了。”
我抬手抹脸,瞬间湿了整个手掌。一个下午,我已经泪流满面,哭红了眼睛,也哭哑了嗓子。
他抬起一把椅子坐在我身边,握住我冰凉的手劝道:“听我的,别再做了。”
我摇摇头,“不,我要做。”
“你还记得吗,接触到第一个病人的时候,你就这样。那时候你说什么来着?”
“我说,过一段时间适应就好了。”
“可你现在呢?”
“别说话。”我对他说。
于是他静静呆着,我也静静呆着,效果优质的隔音墙让这个房间静谧无声。除了夕阳洒落的橘红光线,我能听到光影跳落的声音。
二十年前课堂上,老师曾告诉我们,世界上最容易疯的专业有三:数学系,哲学系和心理学。心理系之所以容易疯掉,是因为病人的苦水只能自己消化,稍有不慎便会被同化。自从接触到第一个病人,我就知道,自己不是心理咨询的料,我无法倾倒出他人在我心中投射的黑暗。
但是我想接触更多。我以为接触多了,就能习惯悲伤,就能麻木悲痛,然后恢复正常。渐渐地,从最普通的情感纠葛,到神经官能症,焦虑抑郁和人格分裂,我接触到形形色色的病人,他们都有自己不同的故事,却是一样的极端悲剧,过去的,现在的,还有未来的无端妄想,它们混合着搅进我心里,不断冲击我的心扉和脆弱的神经。直至万劫不复。
每次承受不住悲痛就要崩溃的时候,家人总能让我暂时忘却一切。一对儿女活泼可爱,一个丈夫温柔坚韧。我爱他们。但独处时,那些深埋的黑暗便会逐渐吞噬理智。
我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接触更多患者是一种饮鸠止渴的行为,有毒但爽,我上瘾了。在别的患者面前,我能欺骗自己是一个正常人,你瞧,你才是病人。我在他们面前微笑。
医者不自医,真的是这样吧。
我从未后悔自己所做的决定,即使一到丈夫面前,就恢复成了不可救药的本来面目,残缺的自己。
二十年前,我便向自己许下承诺,永远不对自己所做的任一事件后悔。
“喂,你还记得,以前我们约定的,向往的生活吗?”我突然开口,打破了房内压抑的沉默。
丈夫低头想了很久。“我们约定过吗?"
是啊,我怎么忘了呢,他是个从来不喜欢约定的人,永远怀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情,走一步看一步地在高考前恋爱,走一步看一步地去复读,走一步看一步地重新找到我,走一步看一步地,求婚。
我们之间,没有约定。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地顺流而下,沿着岁月的河流悠悠发生了。
“是我给你的,还没发出去的信。”我想起来了。那些矫情的信里面矫情的情话,被我重新回顾的时候,因羞耻而永远埋葬在了word文档里,没给一个人看。一藏就是二十年。
那时候的我,19岁,正是喜欢幻想的年纪,内心明净如水,眼中有星辰大海,心底还没有如此混乱不堪的悲痛和纠结。相信爱一个人,就是永远,相信温暖和大爱终能战胜黑暗和邪恶。
39岁的我此时此刻,在夕阳逐渐垂落的时候,安静地说起来了。
“我想有一座面朝大海的房子,背后是花园。上午睡到自然醒,然后下午晃着藤萝搭成的秋千椅,听歌,看书,晚上文思泉涌创作。还有,你一定在我身边,陪我春天看柳絮飘飞,夏日泛舟湖上,秋天在厚重的落叶之上散步,冬天一起期盼初雪落下。和你吵架了,我就去住在附近的最好朋友家,和她一起骂你。等有了孩子,我要教给他所有一切我所掌握的人生道理。”
我突然闭口不言,意识到好像很多事情,已经实现了。
“还有呢?”他静静听完,看我沉默,问道。
“世界变得太快,但是如今的生活,也很好。”我把头埋在丈夫怀里,他伸手抚顺我的发丝。
“我不在的时候,再也不许偷偷哭了。”他说。
我含混地“嗯”了一声,会好起来的。
就这样又一次欺骗了我自己和爱的人。
两周后,女孩的病情渐渐好转,她说,她终于能写出句子来了。然后便成文,甚至还给我写了一封道谢信。本该高兴的我,却觉得那封信,从头到尾是对我的嘲笑。
又一个人格分裂的病人在我面前切换了人格,并且举起了刀。他10岁时便是目睹着自己的父亲这样拿刀捅进母亲胸膛的,那一年,他一下子失去了双亲,一个在天国,一个在监狱。
我一直微笑,他终于安静地坐回位置。
给孩子做了晚饭,给丈夫留下一张我要出门的纸条,再给汀通了一个全息影像电话。
然后我便出门了,步行走在有条不紊的街道,然后顺着通天梯滑到商店街的顶楼平台,感受着18层楼之上冷冽的风,人们皆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如果我的人格能独立分裂,是不是就能承受住那许许多多人给我倾诉的痛苦了?可是我还是完整的我啊。
想到此处,我闭着眼睛,扒着栏杆微微前倾,血液倒流进脑海的感觉充盈在胸膛。从很小的时候,就做过飞行的梦了。在梦里,我就是像这样倾落,然后风会托着翅膀,让我翱翔天际。
感觉到风的时候,我却没有感觉被托起,而是一直下落,不断坠落。
我听见人们大声呼喊的声音,一顿嘈杂。仿佛还有阿兮的哭声,阿皓的大叫,以及,汀的愤怒,丈夫的沉默。眼泪流出,飞着向上旋转,我想,我后悔了,这个决定。
在地面越来越近的时候,我终于承受不了,大叫起来。
“啊——!!”
鲤鱼打挺般坐起,喘着气,睁开潮湿的双眼,一片黑暗,我在床上。拉开窗帘,天边欲晓,露出鱼肚白。我颤抖着双手摸出手机,打开日历一看,2020年5月12日。不禁深呼一口气,是梦啊。
是啊,是梦,还没收获执子之手的幸福,也没染上无可自拔的精神疾病。我还是那个懵懂无知的19岁小姑娘。想做心理咨询的心情,想要追寻幸福生活的心情,是不会变的。只不过,这一次我,会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百毒不侵,千杯痛饮的苦难不醉。
永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东方天际,暗沉云朵被绣上金边,金黄逐渐加大,一点点照亮了半边天庭。
你看,太阳升起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