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方传来的箫声,伴着春月风舞杨柳的低呜,悠悠地传了很远。像是哭泣般的,呼唤着一个已不可能等来的回答。
她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
那个一袭红衣如火,面覆轻纱的女子,独自坐在花满楼临窗的客座,从日曜到薄暮,尽管身旁的食客换了一拨又一拨。
她只是沉默地,用纤细的手撑着下颌,琥珀般明亮又清冷的眸子淡淡地望着窗外京城的风景,桌上放了一壶早已温凉的清酒,说不出的寂寞。
薄暮的余晖温暖如血,缓缓在京城楼台殿宇的阴影间流淌。花满楼,这座京城最清雅的酒楼,雕梁画栋般的古色古香,在无数个如今日般的黄昏的日光中久久沉默,像是夜色中开败的昙花。
这座酒楼,是京城有名的商贾大户花家的产业,说来奇妙,伫立宫城的繁华地带已有百年之久。在这个如风雨飘摇般的帝国中,乱世的风沙也没有抹去她的一丝清丽,当今帝王也对这里青睐又佳,甚至相传先帝在世时曾赠词一赋予花满楼。
说其风雅,却是因为毫无一些酒楼的奢华与糜烂,装饰朴素典雅却不失大气,处处充满着古典的色彩,与其说是酒楼,不如像是书斋罢了。却是许多风流公子爱光顾的地方,或许不能像“京城第一楼”般可以一掷千金,但附庸风雅博美人一笑却是屡见不鲜。
今日这里一如既往的人满为患,座无虚席,却是无人喧哗。镂空的雕花屏风隔开了一个个空间,偶尔听到断断续续的筝鸣,空气中丝丝缕缕的花香混合着酒的醇香,竟是一番奇妙的嗅觉体验。
一位白衣公子风度翩翩地踏上二楼,手中一把素雅的山水折扇,墨发如夜,言笑晏晏,若有若无的让人产生好感。
他环顾四周,唯独那红衣女子独坐一桌,其余皆座无虚席。他无奈的一笑,缓步走到女子身旁,垂发轻笑,叫道,姑娘,姑娘。女子似被从梦中惊醒,身体为不可见的一颤。她恍惚地抬头,看到一双清澈又幽深的眸子,瞳色是纯净的黑,略苍白却俊逸的容颜,唇边挂着一丝笑容。公子看到她的双眼,微微一怔,却又立刻加深了笑意,再次开口道:“恕在下唐突了姑娘,只不过是看到姑娘这里还有空席,在下想和姑娘拼个桌,不知姑娘可愿?”他不知怎的,心中竟莫名地有一丝期待与悸动。
女子清冷的眸在一刹那间就又恢复了平静,只不过那寒如深潭的瞳孔深处影藏了一丝不为人知的忧伤与茫然。她淡淡地点了点头,刻意避开了坐在他对面的公子喜悦的神色。
一名小厮打扮的男子立刻快步上前,与公子耳语一番,然后匆匆下去了,可见他也是这里的常客了。 不一会,一壶桂花酒摆上了桌,两只青花酒盅中盛满了淡金色的液体,一股奇异的清香霎时缭绕不散。
公子端起一只酒盅,首先打破了沉默:“今日麻烦了姑娘,在下花逸,这里给姑娘赔个不是。不过相遇是缘,在下敬姑娘一杯。” 女子听到这里,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光。她缓缓转过了头,墨发垂在桌上,没有去接那杯酒,反而盯着男子怔了半晌“花家人?”她的声音如泠泠珠玉落盘,溅起一阵沁人心脾的微凉,却带着一丝微妙的急切。
花公子对女子前后态度的转折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反应过来,“在下是这京城花家人,不知姑娘有何问题吗?”花逸敏锐地发现女子在听到自己是花家人时,不同之前的的淡漠,反而,似乎有一些激动? 哪料她不过是轻轻点了点头,“花家啊......”低声的呢喃微不可闻,却带着一种深深的解脱。 一时间又恢复了寂静。
两人相对无言。
不知花逸在想什么。在上了一壶酒后便没有了下文,他只是沉默地独酌独饮。 蓦地,他抬起头,笑着说道:“在下和姑娘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今天一见,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眼前的女子,连面纱都未摘,一串红玉的耳坠在如锦缎般的青丝后若隐若现。 明明连脸都看不清,但他并不是乱说,那双眸子似曾相识,好像不知从何时起,就一直藏在他心中。他霎时觉得心中猛地一痛。
女子的身子一颤,紧攥着酒杯的手骨节隐隐泛白。被额前发丝遮挡的双眼看不清楚,但她内心肯定泛起了滔天巨浪。可这惊骇只是一刹罢了。
“在下敢问姑娘芳名。” “玄霄。” “嗯?” 我叫玄霄。 真是好名字啊,就像你一样清冽。
“玄姑娘,你为何要一人坐在这里呢?”公子声音轻柔如水。 “我在等一个人。”我知道他不会来了。 “等人?” “........我知道我等不到他了。”女子突然轻声笑起来,只不过,那笑声之下是无尽的悲伤。
“........抱歉。”他不知所措的说道。
“你跟他很像。”那双清澈得让人沦陷的双眼。 “我一直在找他。我记得他最喜欢花满楼窗外的风景,因为没有京城的繁华与萧瑟。他看到 远处的青山时,总会笑着对我说,他要和我一生逍遥天涯,然后到个美好的地方隐居,与我男耕女织,相守余生,那里不会有荒凉与寂寞,没有乱世的风沙,一切都像他一样美好。他会吹很好听的箫曲给我。那是我此生最无法忘怀的声音。可他,真的很讨厌杀人。每次他的白衣溅上敌人的血,他总是那么不忍。和我们一点都不一样。可这个世界,不杀人就没法活下去。”她平静地诉说着,好像那之前的莫大悲哀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他没有等到那一天,他在敌人的追杀下为了保护我,跳下了悬崖。我拉住了他,可他却挣开了我的手。我看到他的眼中没有愤怒与怨恨,只有不舍与解脱。他要我好好活下去,用我的双眼,替他看这个世界,不要替他悲伤。”花逸的心几乎要被撕成两半,那莫名的悲伤让他无法呼吸,明明,就是能听出那一霎,她心中盛开巨大的绝望与无助。
她再次转过了头,窗外的月悬挂在东天之上,西沉的日像迟暮的老人缓缓走向未知的死亡。 潮水般的悲哀。 几乎将她吞没。 “可他不知道,他有多残忍。没有他的世界,我如何活下去。”
她早就死了。在他身陨的那一天。可纵使身后寂寞成雪,她为了那个替他活下去的誓言,带上了冷漠如冰的面具。可以平静地看待这歌舞升平盛世燃成的灰烬。看尽了生生死死,看惯了爱恨别离,看淡了她自己。昔日繁华,今日枯骨。轮回的转轮不会停下,浮生的岁月纷纷攘攘,彼岸的思念在隔世埋葬。她是那么恨他。她还要承受着如刀割般的痛楚,活着的痛楚。这个人人命如飞蓬的年代,岁月静好,不过是一纸苍白的遗书罢了。没有他的世界,她如何好好地活下去呢。 他一直是那样,有清澈的双眼,不染铅华的笑靥。和他在一起的年华,烽火也是眉间的朱砂。他身后的流年,早就随着他的风华凋谢了。而她仍执著这他会回来。为此哪怕再次面对这个让她失去一切的世界,甘之如殆。 可终于,她等不下去了。
“再看看这红尘的颜色吧”她梦呓般地说着。她最后留恋地看着他的双眼,仿佛要从花逸的双眸中窥见他的模样。她旋即轻轻一扯,薄如蝉翼的轻纱随之滑落,露出一张倾城倾国的脸,她眼角下,一颗泪痣,艳如烈火。 一袭红衣惊梦如蝶,转眼便是浮光幻影。当他再是惊醒时,早是人走茶凉。
那红衣女子的身影犹如灰飞烟灭的花瓣,只余扑鼻的芬芳交织燃烧的炽烈。 他怅然若失地坐在客座上,浑然不觉周围的人早已走的稀稀落落了。醇香的桂花酒在唇齿间渗透,沁人心脾的芳香沉淀着浓厚的留恋与不舍。 就像酒一样,存放越久,感情就会越炽烈,只不过痛饮时,留下的只是缓缓淡去的滋味罢了。 那种奋不顾身,只是属于她一人的。
在哪里呢?见过她。
-----------“玄霄。”
我叫玄霄。
-----------玄霄?真是好名字啊。像你一样清冽。
天守八年春。 一夜,传盛京郊九重塔,一红衣女子从塔顶跃下,当场死亡,传其血液浸染大地三尺,留下蝴蝶斑印迹,无法散去。
那夜,据说当地居民听到了断续的箫声,如泣如诉,似呜咽般的,绕梁三日,久久不绝。 又传,花家大少爷,于同夜不知所踪。孑然一身,带走的,只有视为珍宝的紫玉箫。
无人将这两件事联系一起。据说花家大少最后去过的花满楼,在那之后便关门停业,终于消散在了历史的滚滚长河中。于是,这些盛传的趣谈,在成为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后,便是被人付之一笑地淡忘了。
无人将他们写成传说。
紫竹林箫声如诉。长满青苔的青冢刻着模模糊糊的字迹,无法在风雨的侵蚀中辨认。一只紫玉箫静静地插在坟前。零落的早已辨不出色彩华贵流苏在午后微凉的风中颤抖。
哪里传来歌声------------ 玉竹曾记凤凰游,人不见,水空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