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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问题》读书会,讨论到笛卡尔和休谟,讨论到普遍因果性原理,我联想到企业界前段时间比较热的「第一性原理」(借用的是量子力学术语),据说是由有「钢铁侠」之称的硅谷创业家埃隆·马斯克提出的。
一般人思考问题,通常是类比思维,即要寻找一个参照系,随行就市。举个例子,我应该拿多少工资?支付我工资的人,会有一个参照系,即相近水平相同岗位的其他人普遍工资处于什么位置;我也会有一个参照系,即那些想要聘用我的人愿意支付我的工资分别是多少。当然,我为自己工作,工资是由自己团队确定的,上述逻辑都不适用,只是用来假设举例。
而第一性原理,则强调从问题的最本质的核心出发进行推理思考,不被过去的经验或各种参照系所干扰。例如,今天的我,当然不会把我自己的「市值」作为考虑工资的核心标准,而考虑的是——
我究竟至少需要多少收入,
才能让我可以安心做自己喜欢的事
而不必考虑生计?
然后我发现,别人愿意支付(不是现在实际支付)给我的工资,早就超过了我对收入的需求。这并不意味着任何单位可以用更低的工资聘用我,而意味着,我可以选择接受谁的聘用,而不必把工资作为主要衡量指标。同时也意味着,没有人可以以工资作为工具来控制我。
当然,在不同的工作场景中,我的收入是有逻辑的,并不依照我自身的意愿。我仍然有可能逐渐有所积蓄,未来也可能参与投资。等我老了,也可能积累了可观的财富。但是问题在于,我跟财富的关系就发生了变化,它成为我的臂膀和工具,让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包括帮助别人,而不会成为贪婪、争执、堕落的根源。
如果我所做的事太让我喜欢了,我可以一直忍受更低的工资,直到仅能维持基本生计为止。而这样的生活,甚至因其简单而有一种特别的快乐。
见惯了太多财富拥有者的贪婪,我更喜欢自己的选择。或许对有些人来说,钱让人自由,可以为所欲为。对我来说,钱对自由的贡献是极其有限的,有限到满足了基本需要后,其作用就逐渐下降了。它仍然会是重要的工具,但已经不再是本质性的了。
在我看来,对金钱的过度热爱,是匮乏时代的哲学。今天,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在这个物质丰富的时代里,重新确定自己的第一性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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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的寒假,我面临一个选择,是继续留在成都那所私立学校教书,还是去西安中学任教,重新回归体制?
在一般人看来,这几乎不需要选择啊。西安中学提供一套住房,交一半费用即可,又是名校,各方面有保障,包括收入。而成都这所私立学校,并不在成都私立学校的第一梯队。更重要的是,我当时带班很失败(这也是去西安中学应聘的原因),觉得前途一片黯淡,刚好重回体制,带一批批优秀的学生,「得天下英才而教之」,多好的事啊!
这就是一种类比思维。
我最终没有回归体制。在作出这个选择时,我进行了漫长的思考。而思考的核心,仍然近似「第一性原理」,即不要将眼前的选项进行简单的世俗意义上的比较,而是要问自己,你最深的需要是什么?怎样的选择更能满足你?
我最终意识到,我真正渴望的,不是高薪或安全感(这是同义词),安全感只是我对眼前遭遇的挫折的应激反应,是情境性的。实际上我无法忍受的,是生命无意义的停滞重复,通俗地说,我渴望无止境地成长,深刻地说,我期待生命拥有意义。而西安中学的生活,是可以一眼望到头的。如果作了这个选择,跟当初留在老家的县中有什么区别呢?我只是离开一个窝,又选择了另一个窝。
这里要解释一下,并不是留在县中或西安中学,人就不自由了。我所谓的自由,是指人在知识或问题面前的自由感。在应试的体制下,教师的发展实际上非常有限,无论是时机还是机遇。所以,尽管我那时已经算非常好的老师了,但课堂经常是一种煎熬。敲开知识的坚果?呵呵,哪有那么容易?这份自由感,是我在南明教育中修炼多年后,才逐渐拥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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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选择的结果是,开始了漫长的漂泊,特洛伊战争也不过打了十年,我还要长。
满腔热血地投入新教育实验,感觉到重新找到了家园。毕竟,我们这群人,研究中心这群人,如此地理想,如此地拼,可以拿着很低的工资,做着很高品质的事情……在这场关系中我学到了非常多的东西,包括一种更为复杂的眼光。我也明白了,不是你有多好,多诚恳,你视为瑰宝的东西,在别人未必是最重要的。对皇帝来说,自由民是可怕的,臣民才是所要的忠诚。这种差异,就是第一性原理的差异。
经历北京、鄂尔多斯、运城,感觉到生活就是不断地建设和任其毁坏。
在我的描述中,我似乎是一个内在原则十分强,坚定不移的人。实际上根本不是。在县中的时候,我曾有机会进入宣传部(高中会写材料的男语文老师,走此路入仕途的不少),但想了想放弃了。后来我跟人讲,幸亏我放弃了,否则现在反腐的话,我肯定就进去了。不是因为我有多坏或多贪婪,而是因为我重义气,很容易跟环境同流合污,而从事教育,跟孩子在一起,很大程度上净化了我。
离开老家,我其实也很容易堕落。不过,遇到干国祥和王志江两位兄弟,就不好意思堕落了,只是象征性地喝喝酒代表也能堕落。他们的存在,无论是人格或学识,都让我看到了生命的另一种形态,一种值得倾慕的形态。人就是这样,不由地,就生了向往之心,怎么再那么容易地就堕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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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成立南明教育,订立了一份很奇怪的契约。董事会五个人,各持20%的股份,但永不分红,要退出,就改由别人持股,无论是谁,都是象征性地持股。大家都只领取工资,而且总校长的工资,不得超过教师平均工资的3倍(指成熟的优质的南明旗下学校)。退休后,只允许拿教师工资的平均值。
让利于教师,尽可能地增加教师收入,这是制度设计的目的之一。
因为对于南明教育来讲,它的初心,它的愿景,并不是赢利,而是汇聚尽可能优秀的人才,做出一流的教育,奉献社会。它也有自己的「第一性原理」,并据以裁定一切。
这并不意味着违反商业逻辑,而只意味着选择合适的合作伙伴,以及厘清商业逻辑,给予合作方稳定的可靠的甚至也是不菲的回报(毕竟,因为有教育品质在),但教育本身不能被异化,学校更不能被无限地榨取。
现在回头来看,这是天才的制度设计,是最理想的逻辑。
毕竟,我厌烦了这个世界总是一套逻辑,我期待着别样的生活,别样的意义,别样的快乐。毕竟,世界足够大,总能找到足够多的尺码相同的人,无论是投资者,还是教师,或者是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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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的挫折足够多,然而经历之后,才意识到每一场挫折所具有的深远含义。
你想减少磨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自己变得足够平庸。你要成为珍珠,就得接受一次次的痛苦。最近写一份关于影响自己最深的十本书的约稿,青少年期我只选了一本张承志的《北方的河》,里面引用了托尔斯泰《苦难的历程》中的一段话:
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我们就会纯净得不能再纯净了。
当然很喜欢这句话,但现在,越来越体会到它所具有的深刻含义。
且慢!
苦难?
为什么我经常感觉到如此幸福?
人到中年,逐渐在练习隐忍。隐忍中包含了理解与自由。即理解人性中的种种幽微之处,并以慈悲之心对待之,但是,保留一份「非暴力不合作」式的自由。与其恨一个人,不如同情一个人,这是前几年就明白的道理。
这里,包含了另外的一层领会,也关涉「第一性原理」。
在我之外,无物存在。
「世界是一座桥,不要在上面盖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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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还是想盖房子。
实际上,是一座小型学校的梦想。是帕夫雷什中学?不,类似阿什拉姆学校的梦想。它不是伊甸园,不是华德福或巴学园,它必须足够理想,又必须足够现实。理想到可以容得下诗歌、戏剧、艺术、木工……现实到有实力去挑战任何喜欢的专业或大学。
它无须管理。——因为我懂管理。
它的全部使命,就是在现实的框架下,努力地让每一个生命(教师、学生,乃至于门卫)朝向可能性的顶端。
而在这一天到来之前,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是练习。
而这一天或许永远不会到来,而生命,也永远是一种练习,或者叫成长。
是的,无止境的生长,或许才应该成为人类的「第一性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