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六一向后推了一把斜垂在左腿边的书包,用脚勾开虚掩的楼道门,扑鼻而来的全是果香,她闭上眼,重重地长长地吸了一口,心情莫名好了些。这条街叫桃树街,顾名思义,街道两旁都是桃树——油桃树,年轮一迈入六月,油桃就红艳着脸,开始散发勾人的桃子香,一直持续到金秋九、十月份。
桃树上的小鸟们此刻心情依旧不错,啾啾啾地唱着不知愁的歌。冯六一踮起脚尖看了看,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天那一群。身边赶早晨跑的人们手,一手拎着汗巾,一手提着早餐往家回;上早班的哥哥姐姐们一边疾步前行,一边抽空低头咬一口手里的坚果饼子或手抓饼;就连隔壁七十多岁的范大爷,都在路旁慢慢地推着太极……
人们的生活劲头怎么都这样足呢?
冯六一的情绪又低落了,踢跑脚边一颗碍眼小石子,甩了甩头,好像要甩去些什么。
“冯麻家的小妮子,今天不上学吗?”隔壁刘婶拉着刚上幼儿园的小孙子经过她身边时,丢下一句话。
对,还要上学。冯六一赶紧拽回有些迷途的思维,开始考虑今天的第一件事——解决早餐。可是,该在哪一家店解决?老王早餐……蒸碗豆腐脑……韩式农家包子……她最后想出一招,从此地开始迈步走,第十八步到达的店,就是今早的早餐店。
她的这种纠结,不是今天早上才有的,三年了。换作是你,想一想,三年来每天就是巷口这几家早餐店,能吃不腻吗?不吃又不行,尤其今天适逢冯六一的十八岁生日。她希望自己这个成人生日的第一餐能吃得别具一格点,可惜这是个奢望。
一步、二步、三步……十七步、十八步。
冯六一抬头一望,蒸碗豆腐脑,先条件反射地打了个饱嗝,本周周一和周四早上就吃的豆腐脑,今天再吃,一周三次豆腐脑……
冯六一低头瞄一眼手腕上的表,没有时间让自己挑挑拣拣了,再有十来分钟,公交就进站了。如果错过了这班,肯定就错过了早自习,班主任那张驴脸会拉得更长。当然,有时候班主任那张驴脸会向上收缩成圆脸,前提条件是面前站的是他的爱徒,而非冯六一,这种千年不变吊车尾的后进生。
唉,吃吧!
吃得次数多也是有好处的,这不,服务员一见冯六一跨进小店门,马上扭头向后报:“七号桌,一碗豆腐脑,一个鸡蛋,一根油条,小菜只要胡萝卜丝。”
冯六一其实打算今天改变一下自己千年不变的饮食习惯,准备挑战甜豆浆。虽然她一直不喜欢甜食,但今天生日,吃点甜的,自己心情是不是会好一点?谁知连这个小小的期盼也被好事的服务员自作主张剥夺了。
不吃就不吃吧。冯六一快马加鞭用完自己的早餐,把零钱放在桌子上,招呼一声服务员拔腿就往外走去,因为公交的身影已经在路口出现了。
“冯麻家的小妮子,吃完啦?”迎头碰到准备进门的邻居王大爷说。
“是的,王大爷,您也来吃饭。”冯六一紧急刹车问好。
“冯麻家的小妮子要去上学了。”邻居蔡婶隔得老远,特别热情地补充事实,同时向王大爷招手。
“老蔡你别说,冯麻这个女儿确实不如儿子……”王大爷故意压低声音,实际上依旧很高的大嗓门震得冯六一想拿胶带封住他的嘴。
冯六一还知道他们接下来会说什么。
蔡婶肯定会把头偏向王大爷,频频点头地说:“是呀,冯麻家这个小女儿确实不如儿子冯事成。”
王大爷喝一口咸豆浆,扎巴一下嘴巴,等豆浆顺着喉咙暖暖地流进了胃里,慢条斯理地摆足姿态,才开始回答:“冯麻两口子的命怎么这么不好?那么优秀的一个儿子竟然早去了,剩下的这个,唉——”
一副操碎心的老妈子样,可惜是后妈味。
冯六一曾经有一个哥哥冯事成,比她大八岁。四年前,从中国最顶级的大学毕业,进入世界前500强的公司,半年后升任技术开发部主任,年薪一百多万。一直是左邻右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冯事成这个别人家的孩子,在外面吸引了所有人赞扬的目光,在家里也占去了父母所有的爱。从名字就能看出来,冯事成冯事成遇到事都能成,寄托的美好愿望不言而喻。冯六一,因为出生在六一儿童节。如果出生在六月二十一,这名字该如何取?
冯事成这个别人家的孩子不幸的是,升为主任不久外出休假时,潜水出了事,送回家的只是一个小小的骨灰盒。
那几天,冯爸爸红着眼睛一言不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冯妈妈三天没有进食一口水,睡醒了哭,哭累了睡,人眼看着就瘦得脱了形。家里的气氛伤心到了极点,冯六一也特别伤心,这么优秀的哥哥可是同学们羡慕她的焦点。
从此以后,冯爸爸和冯妈妈,好像失去了所有生活下去的动力,麻将馆的事务也不精心打理了。冯六一的早餐也是从那时候停止了供应,至于她午餐和晚餐,都在学校解决。
哦,对了,因为家里开着个麻将馆,所以周围邻居都称冯六一为冯麻家的小妮子。哥哥健在时没有什么感觉,自从哥哥去世后,这个称呼总在提醒冯六一,你曾经有个哥哥,有个很优秀的哥哥,但是你不是。她的心情便开始低落。
急步向前走的冯六一突然撞上斜里冲出的一个人。她一边摸着撞疼了鼻子,一边抬头。入目一张笑容肆意的年轻面孔,眸子漆黑,像是藏了斑驳碎星,比她整整高出了一个头,背着一个书包,冯六一有些莫名的亲切感。真是奇迹,冯六一可是一块冰,能有亲切感绝对是个大奇迹。
“景天,今天是你第一天到新学校报道,爸爸妈妈想陪你一起去,一起见证你的成长。”
一个烫着卷发,穿着墨绿色裙子的中年妇女急匆匆地出现了,落后两步是一个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
“见证什么成长,我都十八岁了,去学校报个到,还需要爸爸妈妈陪着,可笑不可笑。”男孩着急地说。
“景天,就今天一次,你就随了妈妈的愿,好不好?”中年妇女几步小跑到男孩身边,挽着男孩的胳膊,摇了摇。
男孩无奈地看了一眼缠上胳臂妈妈的手,小声地叹了口气,说:“你们俩跟在我身后五米远的地方进校门……”
“好,好。”中年妇女仰头一笑,转身催促,“老景,小李到了吗?”
“已经在路口了。”男人紧走几步,跟上母子俩,走在男孩的右边。
初升的太阳,把一家三口的影子照射得格外长,并且紧密连在一起,成了一幅刺痛冯六一的图画。
冯六一歪头看了一眼他们的来处——红楼。红楼是她们这一块的标志性建筑。据说是美国人在解放前修建的,因为屋顶是红色的,所以叫红楼,住着一些有身份的人。虽然与她们那个小区相离不远,周边绿化和健身器材远远好于周围几个小区,但,孩子们玩耍嬉戏时都自觉地避开了红楼周围。
“87路公交车已经进站……”
冯六一撒开腿狂奔,终于气喘吁吁地最后一个上了公交,站车门边喘气时,余光看见一家三口坐进了一辆奥迪车,还有司机下来亲自打开车门。
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叮铃铃……
上课铃声响了,班主任今天的心情特别好,一双小眼睛,笑得成了一条缝,身后紧跟着一个同学。他先扫视了教室一周,等大家都静下来,目光聚集到讲台上,才开口说:“这是景天同学,从今天开始,他跟咱们一块学习,大家欢迎。”
参差不齐的掌声里,女生们的窃窃私语很清楚:
“身高接近一米九了吧?真是一个帅哥。”
“男的皮肤那么白,是让我们女生自杀的吗?”
……
“冯六一,你坐到里边去。”班主任语气平淡地对冯六一说完,换成一副亲切和蔼样转头说,
“景天,你先坐那个位置。”
冯六一的同桌是一名美术生,出去强化特长了。这个座位空了三个月,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新主人。只是这个新主人与冯六一不是一路的。
景天在全班学生的目送下,微笑着,落落大方地走到位置上,放书包,挪凳子,落身。
在班主任老师的一声“开始朗读第36页至39页。”命令下,教室里嗡嗡的读书声蔓延开来,像许多只蜜蜂同时在冯六一的耳朵边飞绕。冯六一拿出耳塞,塞住耳朵,盯着课本,目光放空,让思维飞到月球上去。
早读结束了。冯六一低头在书包里找昨天看了一半的小说。
余光看见桌子上伸出一只细长干净的手。她抬起眼皮,手的主人正面朝着她,看见她抬头,马上说:“你好,我叫景天,咱俩早上见过。”
冯六一没有回握,淡淡地说了一句:“冯六一。”
“让我猜想,你一定是六一儿童节那天出生的。”
这不是一句废话吗,白痴都猜得出。冯六一不准备与新同学搞好关系,她相信新同学如果熟悉了她,会像其他同学一样慢慢地,不露痕迹地悄悄疏远她,多此一举的行为,她不想再做了,所以继续低头找书。
景天也知趣地没有再打扰她,转身与邻桌和后桌联络感情去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景天已经与前后左右的同学打成火热一片。
颜值加好口才,景天绝对已经荣升为班草。冯六一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终于迎来中午放学时间,冯六一伸了伸懒腰,眼睛盯着没有距离的远处,等同学们走得差不多了,才懒洋洋地开始收拾桌子,准备去食堂填表已经咕咕叫的肚子。
“咱们学校的食堂有几层?各有哪些特色菜?”看着冯六一起身,景天识眼色地连忙起身,让出道,等冯六一过去,跟在她身边叽叽喳喳。
冯六一斜视景天一眼,没有搭声。
“我不是刚来吗,你又是我同桌,这些情况我不找你……”
“五层,二层的红烧带鱼好吃,三层的糖醋小排有特色,四层的面食比较好,五层是老师们的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