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路夹道的法国梧桐虬枝铺爪、金叶纷披,一种浓浓的洋派风华就这样从眼前一直铺陈到视线的尽头,道路两侧,有一段没一段的仿欧修旧的院墙后面,各式老洋房鳞次栉比,古色古香。在幽静深长的街道中段,出现了一处郁郁葱葱的花园,那一大片绿意清凉与跟前一条街的燠热金黄显得泾渭分明,在花园深处,一座英式老建筑掩映在参天的大树中,那砖红色的急坡屋顶和同样砖红色的高耸烟囱从浓荫蔽日的树冠下钻出来,似乎低调又很宣泄,是典型的都铎复兴风格。而紧贴着这片花园院墙横陈着一座简易粗糙的单层钢屋架厂房就显得特别突兀,还好,房屋主人通过局部的金属幕墙和垂直绿化对体量巨大的建筑做了表皮分化处理,就好比在魁梧粗犷的拳王脖子上搭了一条纪梵希风格的披巾,不解风情的拳王顿时典雅、时尚而风趣,还把附身而上的美女们映衬得更加妩媚动人。
老陆的创想工坊就开在这座搭衬了幕墙披巾的厂房里,而边上这座美妙的花园洋房则改建成了民宿,叫“赶脚客栈”,也是老陆创想工坊的有机组成部分。
创想工坊引入共享办公的理念,场区内极少明确硬性的隔墙和分区,随处开辟出形态各异的共享空间,室内花木绿意盎然,石墩木椅沙发吊床无奇不有,屋角拐弯、走道墙根、天井檐下、阁楼楼梯、架空夹层等边角地带自然围合成丰富的区域性空间,办公卡位自由组合,人们或拖把桌椅或席地而坐,或做独行客或三五成群,与其说在办公,不如说在泡主题公园,在泡博物馆,而大大小小十几间会议室是通过掌上APP预约管理的,这里绝对隔音封闭,中空玻璃的中空腔内,自动百叶可以瞬间把会议室内与外界视线隔离,智慧屏幕、远程会议、虚拟现实等现代办公配置更是一应俱全,完全满足魔都最疯狂最自由最潮流的创业青年们召开最激烈的头脑风暴。在适合人流驻足的每个地方,都辟有专门的“贴贴墙”,上面贴满五颜六色的小贴纸,有明确约定会议及场所的,有发出一个idea招贤纳士求组团队的,有贴出难题呼唤英雄揭榜的,有对空喊约一起喝杯咖啡抑或就一起发发呆的,还有就是掉出一句心灵鸡汤纯粹疏解一下自己的,不一而足,蔚为大观。
而赶脚客栈的花园、客房和咖啡,又成了这些沸腾的大脑和灵魂就近获得冰镇、沉淀和安宁的地方。一忙一静,一热一凉,这种奇妙的业态组合以空间为纽带、以时间为媒剂,每天发生着让人意想不到的商业化学反应,给老陆带来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和源源不断的利润回报。
老陆有好施之德和护犊之心,入园的人都爱喊他陆老师,喊老陆的太太沈老师,这种师生和家人般的房东和租客关系使得创想工坊更像创业者们的礼拜堂、大学堂。
老鱼在老陆的带领下游遍创想工坊和赶脚客栈,在这种恍恍惚惚的时空转换中抚今追昔,此刻已经浮想联翩了。
“陆老师,您的园子、工坊和客栈这一番整修改造当真高明啊!高明就高明在对园林和建筑不加粉饰,只营造对不确定人的各种时光暗示。这位设计师可以当得上是全世界最好的主题乐园设计师,全世界最好的博物馆设计师,全世界最好的宗教建筑设计师!”老鱼是用上海话喊的陆老师,一如他在大学时代对他尊敬的老师们喊的那样,特别有韵味,特别有亲热劲。
“哎!年轻人能做如此开悟的阐释绝非凡俗,老夫今天遇到忘年交了!”老陆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评论他的园子和建筑,如伯牙之遇钟子期,荆轲之与高渐离,老泪都快飙出来了,不禁对这个大条男孩刮目相看,“只有高贵自由的环境才能让心飞翔,只有极简极静的环境才能触碰真理。”
老鱼看着老陆慷慨激昂的样子就像大一学生看着心中崇拜的老师,急欲互动又急于一时无词。
“这是我家囡囡的原话,你知道她是学艺术和心理学的,在她眼里没有建筑,只有反射各种审美趣味的人的心镜——眼镜的镜。”老陆继续侃侃而谈。
“心镜!对,心镜,心镜!这是一种独特的角度!工程师不会有这种角度,建筑师不会有这种角度,这是魔术师的角度!你的——那个谁,是建筑魔术师,是园林魔术师,是装置魔术师,是读透人心的巫师,是一个时空精灵!”老鱼尘封的建筑师神经被调醒了,发现自己原来还这么热爱原来的专业,慨叹之词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这是时空精灵之作!你说的太对了!”老陆要跟老鱼击掌,老鱼领会慢了半拍,两人击掌几次都没对上,呵呵傻笑。
“我是学建筑的,同济大学,我的眼里心里看到的就只能是建筑,让我营造,绝不会有这种灵性,这种气氛。”老鱼真心检讨自己的心灵之力太逊,眼里渗出无限景仰之意。
“哦,你是同济建筑的!”老陆打心眼里认可这个高大帅气的男孩了,想着囡囡是跟这样的男孩交往,满心欢喜,当下伸了个大拇指,语气充满套近乎的意味,“我读过你们学校陈从周教授的《说园》,那更像一本文学随笔,建筑园林应该也是艺术的和文学的,要感动欣赏者,就要懂得打动人心。”
“陈从周的造诣原在文学戏曲,园林设计是半路出家,我想正是因为他有这样的学养,所以对文人造园的论述才无人能出其右吧。”
“那你也是半路出家啊,却是从建筑师改做了风投了。”
“不,我是工科男半路出家做了作家了,而且得鱼忘筌。”老鱼有点自嘲。
“建筑师,作家,风投,多斜杠青年啊,得陇望蜀啊!”老陆疼爱之意愈浓。
“单纯的作家,不是风投。”
“不是风投?”老陆顿时有些懵圈,“你不是来参加今晚的区块链论坛的吗?”
“是啊!这不耽误吧?”老鱼的思想还在原来的车道上奔驰,对话的热情方兴正艾,“区块链的架构理念来自一种多维分布的时空思想,目前国内研究最透的,就是我的大学前辈,学建筑又半路转行做了IT的陈曙光。”
“这是一个跨界的时代。”老陆嘴上漫声应和着,心里在琢磨这年轻人说自己不是风投或许只是自谦之语?或许只是单纯的耍嘴?他还说自己是作家,这可是囡囡完全没有交底的啊,这个自己已经完全不可救药地喜欢上的大男孩背景不要太丰富哦!弄得囡囡最近魂不守舍的大男孩,你不要太复杂哦!老陆现在是完全对不上频道了。
“这是一个通感的时代。”大条的老鱼丝毫没有察觉老陆的心猿意马,这会儿已经把自己完全代入到充满文学、艺术和心理趣味的场景里,物我两忘,物我两是,成了“庄子的鱼”了。
游园接近尾声,老鱼徜徉在赶脚客栈一楼曲里拐弯层层套套的空间里,东摸摸西探探,时而远视静思,仿佛在读一首诗。
老陆观察着这个愈发神经质的作家大男孩,心血来潮,决定让他参观一下自己的办公室。
老陆的办公室就设在赶脚客栈的一楼,在这座老式英国绅士楼的客厅和雪茄室之间,有一个不起眼的夹间,约六七平方米的空间里,勉强塞下一张写字桌、两把靠背椅,一方八斗橱,全是一水的都铎式老橡木家具,魁梧的老鱼和修长的老陆刚从又窄又矮的门挤进来,房间一下显得特别拥挤,但片刻后两人安顿妥当,这里反倒显得很安静很聚气,满满当当的室内陈设这一刻显得生动有趣起来。
老鱼从一扇又高又窄的长窗看出去,外面的花园里满是绿叶和鲜花,一阵热风吹进来,长长的纱帘急促地鼓胀摇摆了几下,复归宁静。老鱼由衷地一声欢呼:“这是我最喜欢的办公室,没有之一!”
老陆又受到了鼓舞,不禁显摆数宝:“这里设计的初衷是一间杂物间,我的父亲觉得这里最适合静心养性,就改做了他的书房,我从小看着他在这里读书写字,忙忙碌碌,虹口陆家的基业从无到有都是从这里筹算出来的。当我重新拿回这幢房子,我第一件事就是恢复这间办公室,那时已经被改造成几家租户的公共厨房了,油头垢面,一片狼藉啊!”
“虹口陆家?开远东纱厂的那个民族资本家陆世塬吧?”老鱼博闻广记,想起大学同学傻鹏在做虹口历史建筑保护规划时找他帮忙做过文案,查阅的档案里老鱼有模糊的印象,在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虹口出过一个义薄云天顶天立地的民族工商业巨子,让老鱼很钦佩。
“那是我父亲!”
“我今天亲眼见到了历史,您是英雄的后代!”老鱼拱手,感觉眼里有了泪花。老鱼从少年时起,心中就有一个英雄偶像,就是投笔从戎的班超,后来随着志趣转换心中偶像更迭,但班超永远在那,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带数骑跟随捭阖西域诸国的旷古烁金的英雄故事总让他热血贲张。
老陆很感动,但老陆更忐忑:这男孩有英武之气,但似乎没在我家囡囡的世界里。
老陆的办公室一般不对外开放的,现在老陆却把老鱼直接让到自己办公坐的那把椅子上,自己则隔桌坐到访客椅上,慈祥地解说:“这是很舒服的位置和方向,面壁可以沉思,看向窗外可以养神,而桌面上的光线正好。”
老鱼先是受宠若惊,略作谦让也就坐下了,深坐,环顾,仔细摩挲靠背椅两侧细腻的橡木扶手,感觉确实如老陆所言。
这时老鱼看到了桌前摆的一面相框,相片上的女子仿佛来自古代的波斯或楼兰,那种美那种愁无以名状,老鱼看得一时痴了,怀疑这房间是不是有魔力,怀疑自己是不是进了那个男主追逐海市蜃楼里见到的美女直到地老天荒的叫什么什么电影的二次元空间里了,老鱼急忙站起来,有点跌跌撞撞地,从家具缝间蹩拉蹩拉挤出了房间。
是的,相框里的女子就是糖果,老陆夫妻的心头肉和外甥女。老陆总把糖果的照片摆在写字台、床头柜等视线常到的地方,刚才故意让老鱼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后,就是想让他看到糖果的照片,老陆没想到老鱼的反应会这么大。
“他们之间到底是啥情况啊?”老陆是真的愈发担心了,急着要去找老伴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