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道:戏子无义。
戏子当真无义?许君抬头望了一眼镜中人,粉面红妆,黛色长眉,斜飞入鬓,正是一派美旦打扮。可细细审视,其人目中愠怒,气质凛然,眉宇间竟有些英气逼人。
这世间都是自个儿成全自个儿,可对于咱们女人来说,趁年轻,早早找个好人家嫁了才是本事。幼年,母亲常这么说。可人在经历动荡离散后,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流落戏班,便也成了戏子。如今,竟是这名楼里的当家花旦,一时风光无两。
说风光实假。四面楚歌却是真。明明一人身,恁知得了两副心思?霸王行至垓下,末路悲歌,唯姬相陪。面临刘汉大军,仍欲抵死相抗。然姬知君王意气尽,无缘贪生,便索剑自杀。此后,王与姬千古诀别。许君戚戚与此,因感怀自己也曾漂泊不定、受尽冷眼,便矛盾不已。
出神片刻后,许君抽身站起,缓步踱至露天戏台处。拿捏了一段情感后,摆好身段,咿咿呀呀的唱起来。
——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待妾身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舞毕)
一阵掌声传来。戛然而止。
许君声音落下,可身段却依旧未改。面对暗处鼓掌的来人,她不由微眯双眼。
来人系一名中年长衫男子,神情略带欣喜,嘴角轻扬,道:“早闻姑娘名声,如今目睹,方觉惊艳啊!姑娘的虞姬不同寻常,竟有几分硬朗,似是带着铮铮骨气,妙绝!但不知是否气焰过盛,会否盖过霸王?”
许君不语,沉默在很多时刻似乎都成为了她的标志。也许面对探寻自己内心的事情,她总归是抗拒的。
“果然是冷面美人,戏里戏外竟截然不同。”
沈公豪掷千金 仅为博戏子一笑
已是数日后。映入眼帘的便是这硕大几字,显得格外扎眼。
许君挑眉,神色依旧不改,将民报随后一掷,而后自顾描眉。
当将油彩抹于手背时,她感觉到一阵刺痛。油彩虽蚀肤,但不至如此,而眼下之物,必是遭人替换了的。若是她欠缺考虑,将其直接抹于脸部,后果哪堪设想。许君脸色冷了几分,将盒子重重砸下。
又是一秋,天气不定,空气沉沉,倒颇像垓下别歌的时刻。许君换上一件单薄的戏服,却并未上妆,步至天井。深吸一口气,唱的却是霸王的词。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声音一出,是与往日戏台形象决然不同的浑厚气声。虽未戴头冠,但短发素衣衬得她格外硬朗。
四月狼烟。
许君搬离名楼已一年过半。没有油彩装点的面容显得格外灰败,没有戏台,崭新的戏服也只能堪堪挂于西阁。
前年秋逝后的一个冬日,日军大举入侵。戏班一众是最后一批逃离旧城、免于杀戮的人,离开的时候,许君烧掉了自己曾经心爱的戏服。来到新的地方,一个繁华的南方小镇,战火还未波及之处,戏班子早已散了。她以为自己终将告别那个行当,那个戏到难分难解、无法自拔的世界。可不料,新的地方有人见过她,可不是风华绝代的名角儿吗?
甚至有当地乡绅送赠与她几套崭新的戏装。里面的虞姬服华美异常,可她却欲泪。自己竟像是逃落江东的败姬。还未与霸王作别,就安于此处。
她乌发渐长,素衫于身,面色蜡黄,俨然一个农家妇。哪怕仍是美丽的,却了无生机。
又会是一夜夜雨。绵绵细雨轻抚着屋檐,许君倚窗,摇曳灯火映照在脸上氤氲些许寒意,卧榻之下,将会有四面楚歌的吧?
她猜想,垓下之前,霸王与虞姬断然不会想到自己未来生活会是阴阳两隔吧。也许正双双地躺在卧榻上,也是这样的细雨夜,意气未尽,共话私语。
万事总是如此。唱词里的良辰美景皆是过往,未来犹是变数。
许君再次穿上戏服的时候是在敌营。
爱戏的日本人遣散他人,但求传奇花旦再献唱一曲。点的正是一台《霸王别姬》。可戏外有旦无生,似乎就要成了一台死戏,小胡子的中国男人时刻担心性命,施压的,却是生于同一个土地的人民。
她终是换上了装。细笔勾勒,画出了半面妆。粉面桃花是虞姬,终将死去。素颜朝天是霸王,意气将尽。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拿捏得如此巧妙,哪怕是异国看客,也不由地拍案叫绝。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唱罢,右手拿过左手的剑,自刎于前。
众人还沉醉其中。
许君倒下,朦胧中,感到生命的逝去,热流从颈间滑落,她颤抖着蜷曲身体,抱住了自己。
据说人死在爱人怀里,来生便能得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