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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莺莺推开房门时,对流风卷动窗帘发出“哗哗哗”的声音。走出不太整洁的房间,轻轻关上房门,但愿没有惊扰到老姐的美梦。
推开五楼的屋门,金黄的阳光照在嫩绿的银杏树,走出屋门,她习惯性地捏住鼻子,快速地走向楼梯口。两个老太婆站在楼梯转角处大声谈论,看到她来,眼睛齐刷刷看向她。她正背着一个大容量书包,眼睛外面罩着一副方框眼镜,齐肩的短发和不施粉黛的脸庞,真如学生模样。
走出楼栋,大口吸气,外面的风凉爽且清新,不像楼道里飘荡的霉臭味。地铁离这里大约十分钟路程,她边走边看周围的建筑。以前不是匆匆忙忙走过,就是慌慌张张跑过,这还是第一次认真看。
放眼望去,一片外表陈旧的矮房子,仿佛正诉说过往的岁月。几栋写字楼和商场矗立,像诗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走入地下,过了安检,跑上地铁,坐在仅有的空位上。列车时停时开,车厢里时而摩肩接踵,时而空空荡荡。她在摇晃中想起母亲,还没带母亲坐过地铁,还没带她出来玩过,再想到她一个人在家里,内心不免觉得愧疚。往事在愧疚里浮上心头。
那一年,母亲炒了一份四季豆,端上桌说“莺莺,今天你生日,这份四季豆将就吃吧!” 干煸得发黄、发黑的四季豆正冒热气,那热气像吹灭蜡烛之后的烟雾。这是她永远也忘不了的生日礼物。
还有写贫困证明,那时她并不知道怎么写,觉得写好了就给工作人员。因格式不对,打回来。因纸张不对,打回来。因材料不完整,打回来。有时趴在桌上不想写,只想哭。哭可以解决问题吗?哭可以证明自家贫困吗?还是只能整理好心情,继续写。对啊,不写又能怎么办呢?指望父亲?还不如指望多写几次证明材料。
犹记得大学那时,白天有课就去上课,没课的时候就待在学校咖啡店兼职。暑假根本不回家,找份兼职一直做到开学,只有寒假,临近过年才跳上回家的列车。那几年做兼职,拿奖学金才勉强度过大学生涯,指望父亲出钱?恐怕连大学校门都进不去。
母亲常教导“穷点没关系,就是不能懒,人要保持勤快!”
手机屏幕亮起,她被拉回现实。不大的屏幕上显示“设计图弄好了吗?” 项目经理在工作群@她。
她放下手机,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几分钟后,又说“务必今天之内给我!”
她嘴里嘀咕“一天到晚就知道催催催!周末都不让人清静!” 却在对话框写下“等我明天回公司弄。”
熄了屏幕,她思索刚才想到了哪里。对,人要保持勤快,人要保持勤快!这思路像断了线的风筝,怎么连也连不上。只好呆呆地看向车厢内的显示屏,不知不觉中,地铁穿城而过,来到城南。
走出地铁口,黄的、红的、蓝的共享单车放得一地都是。候客的三轮车打量这个女孩,齐肩的短发,浅色的短袖和笔直的西装裤。望着她脸说“小妹儿,走不走?”
她抬起头,看见衣着简朴的大哥转过一张麦色的脸,原本平整的脸上挤出几道沟壑。听他讲完,反问“水岸城,好多钱?”
“妹儿,我们便宜。八元把你送到门口。” 那位大哥边说边低下头。
她嘴角一撇。
大哥看到她表情微妙的变化,又说“妹儿,你说多少钱?”
她没有回答,直直往前走去。
“六元,妹儿!最便宜六元了。妹儿诶......。” 大哥从车窗伸出脑袋对她喊。
沉默是今天嘈杂的城南,她继续走,没有回头。
“一趟地铁才花七元钱,这不太远的距离都要收八元!抢钱啊!” 她嘴里把“八元”这两字念得很重。走出一段距离,感觉肩部有些疼痛,这种灼烧感让她想到小时候在乡下割谷子。几张凳子恰好出现在前方的角落里,她加快步伐走过去。
大道上车辆时而奔驰,时而停下。几朵胖金鱼般的云躲在高楼的后面,阳光照在漆黑的玻璃上反射出不太刺眼的光芒。
“我的人生何时过成这个样子?” 坐在漆黑的凳子上,她仰脸思考。
忽想起那年高考填报志愿之后,一个认识她的老师,在校园里碰见她问“莺莺啊!你填得什么专业?报得什么学校!”
她一一说了。
老师知道后,只说“可惜这么好的分数!咱们学校也该组织一个志愿填报培训!这填得什么嘛!简直胡闹!”
那年张莺莺的高考分数超一本线四十分,却不知道该报什么学校,也不知道未来想做什么职业。老话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老姐说“要不,跟我学英语吧!”
她嘴一撇。
班上的同学不是去军队就是学医,她对这些不感兴趣。最终在一个当老师的亲戚指导下报了会计专业,那年的会计专业真火热,北边的大学一再落档,最后滑入西南地区,一个鸟不拉屎的专业。
如今她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上班,每月到手工资,还完培训贷款,只够应付日常开销,别提存钱了。也直到今天才明白,那个老师当年口中的胡闹指代什么,可惜时间一去不回头。
想到这,她缓缓低下头,不经意间瞥见不高的墙上坐着一只猫,那猫正打量她,她伸手,向它轻轻一唤“咪咪”。它站起身,唰一下从墙边跳下,慢慢地向她靠近。一只黑猫,黑得只能看见发光的眼睛。她蹲下,手伸去摸那黑得发亮的皮毛,那猫竖起尾巴在裤腿上蹭来蹭去。
“小家伙,你从哪里来?” 她轻声问。
屁股后面明晃晃地吊起两个像铃铛的物体。
又用手捋它背说“好羡慕你呀,无忧无虑的,哪像我!周末还被催着加班!”
它从腹部发出的声音,像在回答她。
“小家伙,我要走了,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处理呢!” 她拉了拉双肩包,站起来拍拍手继续走。那猫坐在那里,看到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车水马龙里。
这个背包里最值钱的物件只有一个,就是那台银白色的笔记本电脑,这可是攒了大半年的工资,本来不想买,可涉及到吃饭的家伙又不得不买。出租房内已经放了一个布袋,衣服、裤子和棉絮装在里面,本该上周搬过来,因为临时加班,所以没搬完。今天才腾出空把最后一点东西搬完。她先打扫房间,再拖地,最后铺床、挂衣服。从上午一直收拾到下午,中途感觉到有些饿,不过忍忍又觉得不饿了。
收拾之后,她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也没说什么,简单聊了几句。坐在床边看着整洁的房间,觉得一切劳累都值得。太阳斜斜地落下,肚子咕噜叫了几声,提醒她该吃饭了。
今晚难得准时吃饭,上班的时候,除了中午能准点吃饭,晚饭都没准。有时七点,有时八点,九点、十点都有。她换上鞋,关上房门,穿过公共区域。走出屋门,朝小区外走去。
来到一家重庆鸡公煲店,她似乎很久没有吃鸡公煲了,上次吃,好像还在大学附近。上班中午不吃面就吃粉,对了,还有盖浇饭,就这几样转来转去。至于下班后的晚饭,因为不准时,所以更随意,有什么吃什么。有时几块面包,有时一桶泡面,更有时只吃几个馒头。
此时,她点了菜,坐在靠门口的位置,风带来春天生机勃勃的味道。手机屏幕亮起,项目经理又在群里发话。这次不是找她麻烦。
吃完,走出店面。天边残留一片红彤彤的云,风吹动她齐肩的短发,城市在晚霞里露出可爱的一面,拿出手机,对天空、对自己留下美好的一瞬间。
或许白天太累,一回来就躺在床上,一把小风扇在空荡荡的房间嘎吱转。一想到明天又要见到项目经理,她的内心像小朋友抗拒去学校。工作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又能怎么办呢?
母亲说“人要保持勤快。” 她不情愿地爬起来,洗漱完之后,觉得整个人清醒不少,拿起手机还是给老姐发条消息。“老姐,我已搬过来,一切都好!” 老姐回复消息一直都慢吞吞的,再加上现在正在上班,或许下半夜才能回复。
打开小说应用,看着看着,不经意间,睡意袭来。天空像打翻的墨盒,偶尔驶过轰鸣的机车提醒人们,夜已深了。
第二天早上,来到公司。“嘀”的一声,自动大门开了。前台处微弱的光照射着,她寻光线走到部门门口,一边刷卡,一边拉开门。进入之后,伸手按下四排电灯开关,才走向工位去按下电脑开机键。趁电脑启动的空隙,又拿水杯去厕所冲洗灰尘,回到门口饮水机处接满一杯水,开始一天的工作
安静的环境里,偶尔发出敲打键盘、按下鼠标和移动鼠标的声音。
后来的人,都向她道“莺莺,来得真早!”
她咧着嘴,不说话。
项目经理推开门,径直走到她的工位面前说“张莺莺,你得搞快做,我急着要!”
公司有不成文的规定,对于名字三个字的人,一般叫这个人名字后面两个字,对于名字两个字的人,才叫全称。这就像母亲叫你全名时,你知道,马上就要挨打了。放在公司或许也适用,项目经理每次都叫她“张莺莺”。
她嘴上回复“好。” 说完,嘴角一撇。
项目经理不到四十,或许才三十好几,没有人知道。他身上背一个电脑包,手里提两个包子,一杯豆浆。头顶已经秃了一圈,刚才的空气里还残留臭臭的气味。
张莺莺不care他到底多少岁,要不因为属于上下级,两人的关系早就闹僵了。紧赶慢赶地做完设计图,发给他之后,她就离开工位了。从厕所回来,边走边用纸擦去手上的水渍。此时,项目经理已经站在电脑面前,招手朝她示意。
小跑过去,两人站在电脑前。他说“刚才的设计原图在哪个文件里?”
她用手指向电脑里的文件夹,示意点这个,然后再点这个。
他轻点鼠标,打开设计图。指向电脑屏幕说“这就是你做的图?这也能叫设计图?”
她嘴唇一动,刚要回复,只听见他又说话了。
“这个配色,这个样式,真的太LOW了!你去看看别人大厂怎么设计的!怎么连基本的审美都没有啊!”
她安安静静地听,似乎办公室里只有手指敲打键盘的声音。也隐约觉得有口水飞到脸上,想伸手去擦,又不敢伸手去擦。
他看眼前这个女孩,见她没有反应,便缓缓转身回工位。临走时说“你这样子,还本科?我都怀疑你读得假本科。”
这句话像一颗深水炸弹在她内心爆炸,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质疑她的能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在那零点零一的瞬间,她捏紧拳头,这拳头把眼泪硬生生憋回去了,之后缓缓地坐下,继续改图。改完发过去,又被打回来。又改,又打回来。仿佛又回到写证明材料的时候,改了又改,改了再改。
中午,组长带她去吃饭,今天不吃面,也不吃粉,去吃新开的黄焖鸡米饭。路上,组长说“莺莺,你怎么会来这家公司呢?”
她从大学毕业到贷款培训给组长讲了一通,组长感慨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学历那么好,人又那么勤奋好学,不应该呆在这里。应该去更高、更好的舞台。”
她说不出话,眼前看似很多条路,对于她的家庭情况而言,能走的路并不多,只能靠自己去拼、去闯。天生人,天也杀人。
“你可以去试试考公务员,我的一个亲戚考去监狱当公务员,上几天休几天。你这么勤快又聪明,一定可以的。” 组长放下筷子说。
她只点点头,拿筷子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嘴里。
一个季度下来,张莺莺拿到一千块奖金。拿到奖金那一晚,她拨通母亲的电话说“以后要拿更多的奖金,带我老妈去北京,去上海,去全国各地。” 那一晚,或许自毕业以来睡得最香的一晚。
第二天带着美好的憧憬走在路上,觉得风如此香甜,太阳温和地抚摸大地,她像往常坐在电脑面前修改设计图,改着改着额头上冒出汗水,最开始浸出一些,慢慢的这些汗水越来越多,有些打湿了鬓角,有些从鼻梁流入眼睛。那些流入眼睛的汗水让她很不舒服,她抽起纸擦了擦眼角,继续修改设计图。
肚子越来越痛,她用左手按下之后,稍微有一些缓解。推门而入的同事见状说“莺莺,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她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没事。”
同事走近,看到她额头上豆大的汗水继续说“别逞强了,你看你的脸色,是不是最近没休息好?” 说完抽起一张纸,帮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又说“前段时间,我看见你经常加班。该不会就为了那奖金吧!”
张莺莺没有说话,剧烈的疼痛让她直不起腰杆,只好趴在桌面上,汗水从额头滴入铺满毛毯的地面。
“还是去医院看一下吧!” 同事见她如此难受,去接一杯热水回来说。
她缓缓地直起腰杆,同事拿水杯送到嘴边,她用手扶住水杯。喝了几口热水,感觉肚子舒服一些,说“可...可是......”
“养病如养虎。” 同事说完,停留了几秒又说“身体是重要的!还是请假去看一下吧。”
“身体是重要的!”这几个字说得掷地有声,那声响直击内心。张莺莺缓缓拿起手机编辑请假信息,一会儿后,像蜗牛拖着重重的壳走向医院。
医院不远,她本来打算走路过去,也节省几块钱。此时腹部和她作对,又开始剧烈疼痛,只好爬上一辆出租车,那司机快速地奔向医院。临下车,司机说“妹儿,要不要我送你进去?”
她一面摆手,一面推开车门。
到医院,先去一趟厕所,出来之后,她又觉得肚子舒服一些。怕花钱,只挂了一个普通号,按照标识往科室门口走去。坐下片刻,电话响起了。
“你人跑哪里去?”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不用思索就能唤起脑海里苦痛的记忆。
“我肚子不舒服,在医院看病。”
“那个设计图,底端样式和整体配色重新设计。”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电话那端又说“今天下班之前务必给我!”
她没有说话,捏起拳头砸向铝制凳子,那凳子发出“嘭”一声,周围的人纷纷向她投来目光。
“一定要......” 没等电话那端说完,她挂断电话。
科室门口的喇叭叫“张莺莺,请到诊室三,就诊。张莺莺......” 她在两遍喇叭播完才起身,推开诊室的门,没到两分钟,又推门而出。拿出手机戳着收费系统里面的按钮,操作完,又往三楼走去。
再次从诊室出来,自己才得知患上了很严重的胃病。上季度奖金到手,转给母亲五百元,剩下的钱今天全用完了,还倒贴几十元。她走出医院大门,走到四下无人的街道,拿出手机拨通母亲的电话。
“娃子,今天没上班啊!” 耳边传来母亲的声音。
“我......” 一辆摩托车驶过,那轰轰轰的声音掩盖了她刚说的话。等车驶远了,又说“没什么,我今天休息,刚买完菜准备回去。”
“好,娃子。注意安全!”
“嗯,晚点再给你打过来。”
张莺莺抬起头,望见公司那栋楼,似乎看到深色的玻璃里项目经理正在向她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