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没有听说过碛口镇。在地图上，碛口堪堪挂在山西省的边上，看起来位于晋陕交界的普通地方；然而特别的是，黄河从它的身旁经过。当我们经历漫长颠簸的道路到达时，发现它高高的蹲在黄河边上，像是被遗弃的巨大神明，黄土脸皮被冷漠的风沙磨得粗粝不平，失明的双眸注视着缓缓流淌的浮冰河流，有些亘古不变的沉默。夜幕下垂，河水和山崖模糊了轮廓，隐入骇人的黑色中，仅有在风中摇晃的灯笼悬于崖边的道路上，为驶来的车辆指引出路的方向。历史上，碛口曾是著名的水陆交通枢纽，车马繁荣，风光一时；如今的碛口却变得破衣烂衫，闭塞落后，仅仅依凭传说的隐秘风姿吸引一些背包客的前来。

那段旅途其实并不算有趣或者怎样猎奇，但彼时的心情像是血液中潜藏的暗结，随时等待着爆发。

与我一同去往碛口的，是父亲单位的一个司机。“司机”是个相当暧昧的词语，在中国事业单位里混合了“给领导开车”“领导的跟班”“某科室的不正式科员”等等复杂的含义。司机一般很年轻，刚刚退伍或是从中专技校之类的学校毕业，缺乏“体面的教育”，但毫无疑问，能够稳健的开车，且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陪我同去的这位司机姓王，内蒙人士，身材粗犷。他穿着咧开的外套，挺着鼓鼓囊囊的肚子，脚上穿着一双有褶皱的黑色软皮鞋，走路爱撇八字，却长了一张有点憨的娃娃脸，像是大号的福娃；然而铜铃般的眼睛常常奋力鼓突出来，总像在古怪地盯着人，破坏了娃娃脸的喜感。

”伟光回来了啊，咱要去的那地方挺远的呢奥“他一张口就带着察哈尔一带的晋语土音，把前鼻音发成粗重的后鼻音，说完一句话的尾音又常常要加上拖长腔的、寻求赞同似的“奥—“。

我们以前就见过，而这次父亲已经把所有的行程提前都跟他”嘱咐“过了。一路上，开的飞快，偶尔零星的聊几句。不过我不怎么搭腔，只是看着车窗上撞死的蚊虫尸体发呆。

”伟光你在的那个单位是xxx?听你爸说可大的呢奥—“

”是不得像你这样研究生毕业才能去那个单位呢奥—“

”上海消费特高呢，奥—，我也打算带我媳妇去一次“

”我媳妇跟你一个学校毕业的，你们学校可好呢，奥—“

”你去的这地方我都没听过，是不是上海人才去的呢奥—“

”…“

他边开车边用食肉动物般探寻的眼光在我的脸上扫视，小心翼翼地探视我不立即做答的原因。不过从他铜铃般鼓起的眼睛里，我知道，他还想知道更多。

我将自己卷成一团，缩在御寒的超大披肩里面，脚底因为穿了不合适的鞋子而裂心的疼。

在疼痛和疲乏之下，再也无法抑制，又不知从何说起。努力想象着自己是个温和睿智的男人，欢快而成熟地和王司机聊些他想知道的上海内幕。我有点讨厌他。

”我那家公司是家特别大的公司，国际五百强，录取率几万分之一“

”公司招人不分研究生还是本科生，看的是能力“

”活在上海总之我的工资是月光，大概是家里这边平均的好几倍吧“

”你媳妇学校的名字是什么“

以很快的速度甩出去有些故意的答案以后，发觉脸颊发红，苦涩的汁水流到嗡嗡的大脑。像是做了什么令人悔恨的事感到惊惶，又像是什么被戳穿了一般感到恼怒。

好不容易试图逃离的那个圈套，又亲自用双手将自己送了回来。

事实上，无怪王司机伸长脖子的探寻，我出生的那座城市里的人，原本就是这样的。他只是好奇心重。我讨厌和害怕的只是我自己无非也就是这样而已。

记得有一次和室友两个人，深夜绕着我们居住的小区一圈又一圈无目的走着，聊着那些萦绕我们心头的模糊感觉。”局外人“，我用这个词向他描绘我的感受，”无论是家乡、读书过的地方，还是现在工作的城市，我都像个局外人，扭扭捏捏得无法进入，无法痛快的拥抱所有的一切。”

这绝不是城市不接纳我，而是我无法接纳全部的自己。多年生活在不同时空的多重灵魂具有完全的排异性，互相撕咬干涉，无法安息下来。彼之蜜糖，我之砒霜；彼之优越，我之庸俗。生活这件事，变得可有可无，只存在于那些清明的幻想里面。在那个幻想里，有一间黄色灯光的明亮房间，我和我的朋友们畅快无私的交谈着，丰富的音符和气流飞溅着，我们看着对方的眼睛，里面有最清澈的倒影。

我在冬天瑟瑟发抖的碛口最后找到的一处地方，是一个不起眼的庭院。当推开虚掩的木门时，人立刻就被漫天星斗般的物件们包围了。有古朴有趣的陶罐、斑驳脱落的老旧画幅、光溜溜的葫芦、落了灰的剑柄…显然，一位艺术家在此隐居，将自己寄托在这黄河边的小镇上。看得到庭院后身是几个窑洞，想必那位灵活的艺术家就住在这里。我并没有进去探访，而是站在这些有灵气的物件之中，仔细的观察它们的情态和样貌。看完以后，默默地退出门去，离开了碛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