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冬天,就盼着下雪。
小时候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当然,不要说现在生活的地方不会有雪,故乡都很少下雪了。到了冬天,时不时的关注着故乡的天气,看会不会下雪,而一旦天气预报故乡有雪,就忍不住打电话问父亲:下雪了吗?
父亲总是平淡地说,没有哦,一点雪都没有。或者说,天麻黑的时候飘了几点雪星子,地上一点积雪都看不到。
失落,怅然。虽然即便下雪我也难回去一看究竟,但只要知道故乡仍有雪,那心里仍是充满了一种久盼后的满足,一种渴望可以实现的机缘。
故乡为什么就不下雪了呢?
小时候,故乡是每年都下雪的,而且要下好几场啊。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晚上,醒来就会发现,哦,昨天晚上下雪了。那雪有一尺来厚,将整条垄里都包裹成了一片素白,苍茫辽阔,放眼望去,白皑皑的,肃穆、安静,似乎整个世界都沉睡在一种祥和、安宁的氛围里。房子周边的树被冰凌压得低眉敛眼,一条条尺来长的冰柱在初升的阳光下绽放出白色的光芒,象水晶,晶莹剔透,茕然傲立,让贪恋着热被窝的我也毅然穿衣起来,去摘一截在手中欣赏把玩。
那冰凌是坚硬的,是冷峻的,那种冷并不突然,而是在你的手中缓缓的释放出来,在你最初的新奇之后慢慢的浸入你的肌肤,麻木着你的神经,些微有些痛,却又有些刺激,让你既胆颤又有些不舍。在左右手交替着把玩,对着阳光细究着他的透明之后,才有些依依不舍的将他重新放回雪的怀抱。似乎,那是一个你初识的新朋友,到了时候要回归各自家的港湾。
一会儿,各家各户的炊烟袅袅腾腾的从大雪覆盖的房顶中升起来,而厨房房檐边的雪也在这灶火的烘烤下融化成一滴滴水,滴嗒滴嗒的韵律打破了雪国的宁静。几只麻雀也在这滴嗒声中苏醒过来,蹦蹦跳跳的在院子里东琢西窜。许是闻着了早餐的香味,许是听着了麻雀的欢闹,小孩子们也纷纷钻出了被窝,捧着热腾腾的饭菜,站在台阶上,互相之间惊叹着雪来得突然、疾猛,思量着一会玩些什么把戏。
学着鲁迅文章中闰土的招法,拿一个簸箕,用一根细细的绳子系着,将簸箕用一根竹杆斜撑起来,下面放点谷子。人坐在堂屋里,身边烤着火,暖着身子,眼睛则注精会神的盯着簸箕,等着麻雀进去吃谷子。
麻雀也是精明的,并不那么容易上当,偶尔有一两只小心翼翼、旁敲侧击的在那簸箕边琢两粒谷子,却总也不入毂。小孩子等不急了,看麻雀已经进入簸箕下,不等他到中间就拉动了绳子,那麻雀却反应迅捷,早轻巧的跳出了簸箕外。如是几回,小孩子们无所收获,颇有些意兴阑珊,将簸箕收起,玩其它游戏去了。
房后有一个小山坡,不长,百来米。将家里的小板凳,下面钉二根竹片,就成了一个滑雪车。坐上面,后面一推,顺着惯性,那雪车就朝坡下冲去,刹是惊险刺激。控制得好时,那雪车会顺着路,一直滑到平处停下来。而如果方向控制不好,就会翻到路边的沟里。沟里雪更深更厚,等人从雪堆里钻出来时,衣领子里、袖子里全是雪,一会儿那雪化成水,让身体生了寒气,鼻涕一串串的流出来。顾不上那么多,撸起袖子擦一擦,继续欢天喜地的在雪地里打滚。等到父母喊回去吃饭时,身上已经没有几处是干的,吃饭时那鼻涕嗦的都流到碗里去了。
滑雪滑累了,下午就来堆雪人、打雪仗。在院子中间,将四外的雪铲到一起,堆起个雪基,再用手一捧捧的将雪敷上去,拍紧,将多余的地方抹掉,勉强象个人形后,再用煤灰点上眼睛、鼻子,甚至还找顶破草帽给他戴上。样子是不好看的,甚至还有点滑稽,但那毕竟是个雪人,是一个冬天赠送给我们的礼物。
雪人堆完,一起堆的小孩们开始打雪仗了。刚才还是一起堆雪人的战友,此刻反目成仇,拔雪相向。一个个雪球毫不留情的朝对方砸去,而且砸得越准,打得部位越重要越开心。如果运气好,对方躲避不及时,正好砸在那黑色的头上,一片白色的光四散迸裂,更是乐得开心大笑。好在被砸中的也不恼,倒有几分幸运女神降临之意。只到夜色降临,各家各院的炊烟将垄里喧染得温馨而神秘,才在大人的叫唤中各自归巢,只剩那个雪人孤单寂寞的在夜里吹着冷风,而我们则在被窝里做着香甜的梦。
雪渐渐的化了,雪人也缓缓的融入泥土,天却仍是依旧的冷,池塘里都结起了厚厚的冰。那池塘不大,长约百来米。捡一堆旧瓦片,选一块不大的平整的,猫起腰,操起手,朝冰面上使劲甩去。那瓦片滋溜溜的一阵细碎的摩擦声,飞出去老远,甚至直达对面塘岸。
如果碰巧,能从附近工厂里弄来一堆小圆铁片,那这一甩出去,会滑得更远。
你飞了半个池塘,我要飞大半个,我要飞到底。而能飞到底的,无疑会是胜者。这是一场游戏,也是一场竞赛,只是,没有奖金,如果说有奖,那就是在那甩的过程中所收获的单纯的快乐。
不知道从哪年起,故乡的雪越来越少了,经常几年也下不了一场,即使下,也不再是当年那样盛大,可以将整个世界包裹成白色,而是稀薄的一点点,在树上、草上勉强的攀附着,证明他在这个冬天来过。尽管寒酸,却仍充满诚意,似乎在说:这年头,家里穷了,只有这点底子了,凑合着过吧。
后来我离开了故乡,去了南方,对雪就更是只能停留在怀念、想象与期盼的空无之中。期间也曾在冬天去过北方,只是如今似乎北方的雪都少了、薄了,都没有儿时故乡的雪大。于是对雪的眷念就愈发深重。
2015年春节,准备回家过年。在行程都安排好了后,母亲跟我说家里天气不好,预报会有雪,建议我过两天等雪停了再回。
下雪,不是正好吗?我就盼着下雪呢。我不顾气候的恶劣,路途的艰险,驾着车从深圳往家里赶。早上三点就出门,原以为下午就能到家,可一路上堵车,到衡阳时已是晚上十点。此时天空零零散散地飘起了雪花,我驾着车继续上路,沿着京珠高速,朝家里赶去。
十年没有回家过春节了,故乡的雪,怕是有二十多年没看过了吧。许是为了满足我再次一睹故乡的雪的愿望吧,这雪越下越大,漫卷的雪在空中疯狂的怒吼着,奔突着,翻腾着,一片片,一群群,一堆堆地从四面八方向我的车窗扑来。我小小的车,车外茫黑的世界,都被这密匝匝的雪占据着。那雪似是在向我问好,又似在向我示威,向我控诉,控诉我对故乡的薄情,离去多年也不回来看看。哦,故乡啊,我虽身在异乡,却是时时在白天,在夜里,在梦里思念着你呢。雪啊,你可是我对故乡最深刻最醇美最温馨的记忆呢。
到家了,雪停了,虽然不如童年时雪的深厚,却已经是几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了。哦,故乡,谢谢你用这样一场厚重的雪来迎接我,故乡的雪啊,你没有忘记我,我更不会忘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