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性的社会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充溢着积极性的社会。
从这一范式转移出发,韩炳哲展示了当今社会的病理形态,其中包括抑郁症、注意力缺乏症、过劳症等精神疾病。
它们不是传染病,而是梗阻症:不是由否定性的、免疫学上的他者导致,而是源于过量的肯定性。因此,一切免疫学式预防和抵抗措施都失效了。
作者的论述终以一个社会愿景结束,他有意赋予其一个含有歧义的名称“倦怠社会”。其中,生命变成了生存,生存导向对健康的狂热崇拜,健康带来了疾病和僵死。失去了死亡的否定性生命自身僵化成为死亡。
《倦怠社会》,一部为当下全球化时代做出诊断的重要作品。
梅尔维尔的短篇小说《巴托比》(Bartleby)经常被用作形而上学或神学的阐释对象,也可以被读作一则病理学案例。这篇“来自华尔街的故事”描述了一个非人的工作环境,其中的人物全部被降格为劳作动物。
小说中经常提及的忧郁和沉闷构成了小说的基调。律师的助手们全都饱受种种神经症的折磨。助理“火鸡”被一种“奇特的、激动的、混乱而毫无目的的忙乱”驱使。另一位野心勃勃的助理“钳子”受苦于精神性消化功能障碍。在工作中,他把牙齿咬得嘎吱作响,并不断发出低声的诅咒。
与这种神经的过度活跃和敏感恰恰相反,巴托比构成了另一种极端,他变得沉默、呆滞。巴托比的症状是神经衰弱症的典型特征。这样看来,他的口头禅“我宁愿不做”既没有“无为”的否定力量,也并非“精神灵性”所必需的抑制性本能。它更多地体现了无精打采和冷漠麻木,巴托比也正因此而走向死亡。
巴托比本人坐在一道隔墙后工作,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一堵死墙。墙总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此外,梅尔维尔还反复使用了另一个规训社会的典型母题“围墙厚重的监狱”,他将之称作墓穴。
一切生命的迹象在这里都被消除了。巴托比也进入了墓穴,并在彻底的孤独和疏离中死去。巴托比仍然是服从的主体。他尚未发展出现代晚期功绩社会的标志性症状——抑郁症。巴托比的情感世界中没有自卑和自责感,也没有对失败的恐惧。他并不熟悉那种不间断的自我谴责和自我攻击。他不曾面对过现代晚期社会典型的绝对命令:“必须做自己。”他并非失败于“成为自己”这一计划。
巴托比被指定的唯一工作是机械式抄写,在这项任务中他没有任何自由空间,自主性在这里既不可能也不必要。导致巴托比生病的并不是过度的积极性和过多的可能性。
他从事的活动是复制,恰恰不允许任何积极性存在。巴托比仍然生活在充满传统机制的社会中,他尚未感受到自我的过度疲劳,以及过劳最终导致的抑郁和自我倦怠感。
巴托比这一形象并没有指向自身或其他任何事物。他没有个人世界,是不在场的、漠不关心的。如果他是一张“白板”,那么原因仅在于他缺乏任何与世界的联系或意义关联。巴托比那困倦、暗淡的双眼(dim eyes)便说明他并不是纯粹、神性力量的象征,正如阿甘本所言。
卡夫卡笔下的饥饿艺术家则抛弃了一切幻觉。他的死亡,无人关心,却给周遭的人带来了极大的轻松感,一种“即便是最迟钝的感官也能体会到的放松”。他的死亡为朝气蓬勃的猎豹空出了位置,后者象征了对生命的纯粹喜悦,别无他求。“
书籍信息:
[德]韩炳哲.倦怠社会[M].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