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情深,奈何缘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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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先生还在的话,已是知天命的年纪。

二十年前,他从外地来若安镇讨生活,靠的是祖传的绣花手艺。评书里形容男人英俊往往用“面如银盆,目如朗星”,这八个字用在许先生身上恰如其分。

可是,帅有什么用呢?他老家很穷,一年只吃一次肉,还得分三顿吃。第一次放萝卜煮汤。嘴里沾了肉的油腥总算不会淡出鸟来。吃掉萝卜,留下肉。下次加土豆一起炒,而且只炒一半,切成极细的肉丝。两三筷子就没了,筷头舔了又舔,聊胜于无。剩下那一半用来炖,唏哩呼噜像小猪夺食。

这是镇上的婆婆婶婶八卦出来的。她们对刚来的年轻郎充满好奇。“许先生”这个绰号也是他们取的。先生者,内敛平和,斯文有礼也。

许先生没有铺子,只在离小学20米的地方铺了一张大大的塑料纸,摆着绣好的桌围、枕套、被套、荷包、香袋等物件。除开雨雪天气,他总是和学校的第一堂上课铃声一起准时出现,左手拿着绣绷,右手捻着线,绣各种花鸟虫鱼、山水楼阁、佛像人物。

补花绣、钉线绣、珠片绣,这些平常的绣法不在话下,他还会驾驭复杂的雕绣:取一把小剪刀按照花纹的样式剪出小孔,用不同的针法在孔洞里绣出几何图案。实地花和镂空花组合在一起,既洒脱又玲珑。常有女人停下来打量他的活计。骑单车的水果西施阿英姐就是其中一个。

他从不高声叫卖,有人问价才说上两句,乖巧得像个新媳妇。十指修长,带着灵性,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这双手弹钢琴多好啊”。婆婆婶婶暗地里叹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人就像开得正好的花,命就是天上的冰雹。一朵花的萎谢,下一场冰雹就足够了。再强的人一辈子都挣不过命!

闲话刮到他耳朵里,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依然绣得起劲。倒是阿英姐停下来为他辩白,说命相作不得准,凭什么好人就该一世苦命。说话时眼神有意无意停留在他身上。偶尔两人目光相撞,两颊立刻飞起红云,偏腿上车,小燕子一样轻盈地骑远了。

许先生顶顶招人喜欢。尤其是招小孩子喜欢。

男孩打起他绣绷的主意。那个绷在白布上的绿色竹圈圈,拿来玩套圈游戏多好!他们不敢轻易开口,于是央求要好的阿英姐去借。

阿英姐立在他跟前,麻花辫子一甩,白玉霜香味扑鼻而来,声音赛过黄莺:“你看,给小孩子白相白相(方言,玩的意思)可以吗?”

许先生更腼腆了,赶紧把包里另一个绣绷递过来:“玩吧,小心竹刺扎了手。”

阿英姐看我们蹦蹦跳跳跑远了,连忙补一句:“别弄坏了,这是吃饭的家伙。”

“晓——得——”大家边跑边回头做鬼脸。留在原地的两人反而不好意思了。

小镇再找不出第二个像许先生一样对色彩有研究的。

别人刺绣,线就是线,还能变出花样吗?他不一样,必须是纯棉的绣线。这样才耐洗耐晒不起毛,搁多少年都不褪色。打开针线包,每一种颜色的线从深到浅整齐排列。拿红线来说,就有丹红、赤红、绛红等十二种颜色,眼睛都不够看。

他对我们这些小女孩说,颜色是有情绪的。丹红是深宅大院的少奶奶,银红是孤单落寞的歌女,酒红是当垆卖酒的女中豪杰,橘红是幽居空谷的佳人,殷红是舍身取义的烈妇。

“那桃红呢?”

“桃红就像你们阿英姐。” 他说,“南朝的《繁华应令》讲过,‘鲜肤胜粉白,慢脸若桃红’。你们说是不是和阿英姐一样?”

我们都笑了。阿英姐低垂了眼睑。

一瞬间,空气弥漫江南春天的妩媚。

彼此熟了,我们就怂恿阿英姐去问许先生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

“颜色有香味吗?”

“蜜合色是蜂蜜一样粘稠的淡黄色,有芳香。”

“月亮的颜色是月白色吗?”

“月白色不是白色,是浅浅的蓝色。古人认为这样高洁的颜色才配得上月神。做成袍子穿在侠客身上,施展轻功时一撩袍角,潇洒。”

“我刚刚设计的花裙子好不好看?”

“紫色不能和红色配,两种颜色单拿出来都好看,搭在一起就显得脏。民间有谚语:‘红配绿,看不足;红配紫,一泡屎’。”

“晒成腊肉干啦,有没有让人凉快的法子?”

“天热,豆绿色的夏布衫,摸上去又凉又滑,走路都带风。”

……

他从没有被难倒过。阿英姐说,他的肚子里装了好多父母不讲,老师不教的有趣学问。他呀,幽默,口才好,性温良,有气质,别人比不上。

许先生还是个故事篓子。

纳凉夜,大家约好了似的,搬个小板凳集中到狭窄的弄堂深处听故事。阿英姐早早地在屋子周围点了蚊香。许先生搬出井水浸过的大西瓜,切好了一一分发给众人。绿皮红瓤黑子,又冰又甜。阿英姐手里那块最大。他特地拿小脸盆替她接着,生怕汁水玷污了衣衫。

许先生讲故事有个特点,惯用拟声词,不知不觉就把人带进了故事的氛围里。《白娘娘永镇雷峰塔》讲得最多,因为阿英姐最爱听:

“法海‘嗖’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金钵,嘴里念着佛号。金钵一下子变得很大。一道强光打向白娘娘。只听‘扑通’一下,白娘娘吃不消倒在地上。隔壁婴儿‘呜哇呜哇’哭得很响。白娘娘心痛煞了,‘悉索悉索’往前跪着爬,直爬到膝盖上肉都烂掉了。最后没力气,那金钵就‘唰’地飞下来,‘匡’一下把白娘娘罩在里面,‘唔唔唔’地转了好几圈,‘咚’一声压得严严实实。白娘娘这下真的出不来了,只能在里面‘叭嗒叭嗒’掉眼泪”。

听到这里,我们的小拳头捏得很紧,恨不得打烂金钵和法海,救出白娘娘。阿英姐也是同样的感触,眼睛起了一层薄雾。这时,许先生一边笑她“说书的是疯子,听书的是傻子”,一边递上自己常用的白手帕。

日子越久,阿英姐对许先生的崇拜就越深。

许先生还懂医道哩。他把家乡带来的艾叶捣成汁,或者做成小丸子,无偿赠送给有需要的老人调理气血。还帮老病号艾灸,据说还真的治好过一些人。阿英姐有一次来例假,痛得脸煞白。许先生把艾叶煎成药汤让她服下,几副药之后脸色就红润起来。这些事从不宣扬。周围人都说,小伙子心善呢。

为了感谢许先生,阿英姐来得更勤,站旁边给他撑伞,替他招揽生意,还把贴身的檀香扇送了他。鸳鸯戏莲的扇面,让绣花郎愣了神。

许先生知道阿英姐喜欢绣花,常托我们送去自己设计的图样。他聪明,过目不忘,几笔就画得传神。有人感慨,要不是太穷,绝对是个人物!

有一张图样我印象很深,画了一个男子在窗下给女人描眉毛。许先生对阿英姐说:“这是张敞画眉。”阿英姐立即扭过脸埋下头不理他。

再后来,他们十指相扣,形影不离。

春秋多佳日。阿英姐喜欢哼黄梅小调《天女散花》:

鲜花开放满天庭,
万紫千红别有春。
天上仙花谁爱护,
不如(来)撒给有情人。

唱完,噙一片许先生喂的甘草杏肉,满意地倒在他怀里。

苦夏难熬。阿英姐抱怨知了吵得脑壳痛。许先生拿了一根顶端沾有胶质的竹竿,腰间挂一个竹篓,轻轻把竹竿靠近知了背部,粘住了再抹到竹篓里。当阿英姐黑甜一觉醒来,看到小半篓的蝉,不禁失笑,食指尖尖点上脑门:“呆头。”说罢,一条湿毛巾就甩了过来。

我们都以为能吃上许先生的喜糖。可阿英姐家里闹翻了天。爹妈把女儿锁在家里扬言要打断她的腿:“什么人不好嫁,要嫁个一分彩礼都没有的穷鬼!”阿英姐有个弟弟。按照农村的规矩,女子出嫁,夫家要出足够的彩礼钱贴补娘家。女子若有兄弟,女家父母往往要将彩礼留下给儿子娶媳妇用。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传宗接代还得靠“有把儿的”。阿英姐也是烈性子,一把拧掉农药瓶盖子,斩钉截铁:“我死也死在许家门上!”

硬的不行,来软的。当妈的一边找来最能干的媒婆给阿英姐保媒;一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来求许先生。从十月怀胎的辛苦开始说起,说到抚养女儿的万般不易,再说到劳碌命的老两口最大心愿就是求着菩萨保佑女儿衣食不愁过一辈子。

说着说着带了哭腔:“阿姨晓得你是个好孩子。你为阿英想一想,你舍得她受苦吗?你舍得她跟你去过一年吃一次肉的日子吗?你舍得她老是穿旧衣服吗?你舍得她生了孩子营养不够落下月子病吗?造孽啊,老天爷,你说我该怎么办哪?”许先生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

送阿英妈出门,他神色黯然。倒是阿英妈换了神气,吃小馄饨还让店家不用找零钱。

他开始闭门不见阿英姐。

最终阿英姐答应家里的安排,很快合了八字,接了聘礼,准备出嫁。许先生还在老地方卖绣品,只是没了魂,讲故事也丢三落四。

谁也没料到,许先生在阿英姐出嫁的前几天出了事。那天,不知哪里来的两个疯子追赶刚放学的小朋友,其中一个还挥舞着铁棒。追到河边,一前一后把小孩子堵牢。这疯狂的阵势谁也没见过。一干人只敢围观不敢施救。小孩喊救命喊得喉咙嘶哑。就在铁棒马上要打到孩子脑袋时,一个身影窜了出来,稳稳锁住疯子的肩膀,伴腿一扫,将人绊翻、摁倒,铁棒也掉到地上。闻讯赶来的孩子父母急忙把人抱走。大家定睛一看,是许先生!

没来得及喝彩,躲在树背后的另一个疯子拿起铁棒狠狠砸向许先生后背。只听扑通一声,人落入河中。前些天下暴雨,河水上涨,水流湍急,浮了几浮,很快不见踪影。大家急着喊救人。等联防队员匆忙赶到制服疯子后下河捞人,哪里还捞得到。

阿英姐发疯似的守在河边,守到的偏偏是许先生遇难的消息。

嫁衣如泣血玫瑰。若不是阿英妈跪下苦苦恳求,大病一场玉容消瘦的阿英姐不会含泪拜堂。站在夫家门口,她就是不愿按照乡俗种植同心竹。

婚后,她收到一包东西。打开一看好几条全是百年好合、莲生贵子图案的新被面。还有一把自己用过的檀香扇。除了许先生还能有谁?来人说,这是许先生出事前托他带的。那天他原本打算离开若安镇。

阿英姐哭成泪人。从此信佛,茹素,不施粉黛,沉默如铁。

当我而立之年返乡,阿英姐已是子孙绕膝。她坐在门口晒太阳,腿上搭着许先生留下的被面。这些珍藏多年的宝贝依旧富丽繁华。即使它只属于这一方小小角落。

老式的收音机播放着越剧演员傅全香的《哭灵》:

一见梁兄魂魄消,
呼天叫地哭嚎啕,
实指望天从人愿成佳偶,
谁知晓喜鹊未叫乌鸦叫。
实指望笙筲管笛来迎娶,   
谁知晓未到银河断鹊桥。
实指望大红花轿到你家,
谁知我白衣素服来祭祷。
不能同生求共死,
死后同碑又同坟。

阳光下,阿英姐的眼角似有泪珠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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