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格涅夫的秋天

现在是冬天,严冬三九。读些冰冷的诗,整个身心外加思想都觉得僵硬了;读些温暖的诗,春暖花开的,聒噪炽热的?太不真实,不能贴近现在的情绪。那就读一些安静的、孤寂的秋诗吧,冷清但还可以忍受。

图片发自简书App

秋天 屠格涅夫

有如悲伤的目光一样,我喜爱秋天。

在多雾的静静的日子里

我时常走进树林,我坐在那儿——

望着白色的天空

和那暗黑的松林的树尖。

我爱嚼着酸味的叶子,

带着懒散的微笑躺在草地上,

听着啄木鸟的尖锐的叫声

心里尽在想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幻想。

青草全都枯萎啦……在它的上面

浮现着一层寒冷的安静的光亮……

我整个的心都沉醉于

幸福的和自由的悲伤……

什么我没有回想起?

什么样的幻想没有来将我寻访?

松林象活人似地弯下腰来,

在沉思地发出喧响……

于是,突然刮过一阵风,

就象一群大的飞鸟,

在交错和暗黑的树枝中间,

不耐烦地在喧哗叫嚷。

  (一八四二年)

戈宝权译

写秋天的诗歌很多,“自古逢秋悲寂寥”,自曹丕的《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始,“悲秋”似乎成了古人的一种习惯,毕竟"我言秋日胜春朝"从古至今只此一句。

俄国诗人笔下的秋天是慵懒而宜人的,就像那幅油画:刚刚收割过的草地,打成卷的小草,懒懒的躺在被太阳烤着的大地上,隐隐开始感觉到一丝凉意。在屠格涅夫的眼里,秋天亦是悲伤的,“犹如悲伤的目光一样”,但是“我”喜欢,悲伤并非“美”的对立面。那悲伤的目光是什么样子?秋天的感觉就好像浸在悲伤的目光中,这种类比明显是感觉性的。那目光未必是我的,也未必是注视着我的,但这种悲伤却能够因目光而传递。它们都像涌起的海水一样,有些巨大的包容性,能够把人的情绪瞬间代入进去。一旦融入,好像跌进漩涡。

天是静静的,多雾的,并不一定是响晴的。没错,不一定想到秋就一定是秋高气爽。诗人营造了一种神秘的情绪,雾中的树林,看不清晰的背影。秋天既不晴朗,那天空也不会是蓝色。白色的天空,暗黑的松林的树尖,一切都只是轮廓——色彩的轮廓,这与屠格涅夫缥缈无定型的思维刚好相称。“爱嚼着酸味的叶子”,让我想到植物都是可食的。王安忆写过一篇《岛上的顾城》,说顾城在南太平洋上的小岛,因为饥肠辘辘,像神农尝百草一样去森林里找可以吃的植物。顾城总是在森林里走来走去,尝着各种植物,看有什么能够作充饥的粮食,各种草汁染黑了他的嘴唇。有人指着一棵树告诉顾城,这可以吃。于是顾城就从这棵树的树根开始尝起。这树是巨大的参天的一棵,南太平洋岛上所有的植物都是那么肥硕巨大,把人类映衬得很小。孩子似的,小小的顾城从根上开始啃一棵树,是什么样的情景呢?他很耐心地,忍着辘辘饥肠,拿出蚂蚁啃骨头的精神,从根啃到梢,最后知道,这棵树可以吃的,是它的花蕊。

屠格涅夫和顾城都是诗人,但前者吃草却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有趣,因为悠闲,因为想和秋天近距离的接触,从而品尝它的味道。顾城却是由于最原始的动物本质,没什么艺术性可言。

带着懒散的微笑躺在草地上的青年屠格涅夫,融入这画面的轮廓之中,多么契合,一切静止。突然一声尖锐的啄木鸟叫,提醒了诗人也提醒了正在读诗的人,这幅诗中画并非只有大片的色彩轮廓,还有声音。他的微笑和尖锐的鸟鸣声,为整副画面注入了生命的活力。

此时“心里尽在想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幻想”,24岁的青年会想什么呢?如果读诗的人是孩子或者女人,或者迟暮的老人,他(她)又会想什么呢?幻想,如果不稀奇古怪就虚了这个名词了,越不真实越是有趣,越是应景,越是人享乐的权利。因为不真实,快乐的同时又有些许的悲伤,周边的静寂确实不如幻想热闹啊。“青草全都枯萎啦……在它的上面浮现着一层寒冷的安静的光亮……”,俄罗斯的天空又轻又薄,这样的情景、这样的天,我在《静静的顿河》中也见过:“村外的草原上是一片透明的寂静。……这里——大道边——长满了已成灰绿绿色的矮蒿被羊吃过的野木樨,像祈祷似的弯着腰的苦菱;头顶上,是飘着闪耀着宝石般光芒的蛛网似的,像晶莹的薄冰一样日益变凉的晴空。”这是肖洛霍夫写的顿河草原的天空,两位作家写天空就像写云朵一样自由,飘着,浮着,流动着,闪着光,就像人在幻想中游走。

什么是幸福和自由的悲伤?这种在自然的感召下油然升起的伤感,毫无根据,毫无目的也不会有人理解。诗人似乎也只想和看不见的自然之神交心。我的心沉醉于此,虽然悲伤,却并不感到痛苦。我留下眼泪,不知不觉的,可我并不难过,只有一种吐露不出的感情。我感念秋天带给我的思考,在其他季节哪怕风正好、花在开,太阳晒得一切都静止,我也能感到伤感,只是那些和现在、和此刻不同。

那么,什么是我没有想到的,什么幻想没有将我拜访?我在神秘的、寂静的、广阔的大地之间踩着想象力飘荡,仿佛世界上的一切全都囊括其中,没有我到达不了不到故事,人物,情感……但我好像还是忘记了一些东西?正是它让我悲伤,让我流泪,可究竟是什么呢?我记不起来,我只有一种感觉。当还纠结忘记什么的时候,突然松树向我垂下了身子

——风要来了。

这里风是很奇妙的,他并不是突然吹来,把人的思维粗鲁唐突地刮跑;而是像有礼貌的绅士一样,先借助松树弯腰打了声招呼。紧接着他那锐不可当的声势,浩浩汤汤地涌来。怎么才看得到它的行踪呢?在交错的暗黑的树枝中间;他来的目的是什么呢?风不耐烦的喧嚷,扰乱我的思绪,不让我想起来伤感的理由。他多么有灵性,多么可爱的朋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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