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是夜的画框。初夏的月,不请自来,盈盈地,将一整幅流动的、温热的金黄,泼洒进来。
它不似秋冬的孤峭清寒,倒像一匹被暖阳烘得微醺的素绢,带着蜜糖的柔光与呼吸的温度,轻轻覆在眼睫上、心尖上。
这月光,它自太古洪荒的幽暗中涌出,漫过《诗经》里“月出皎兮”的河洲,浸润过李白杯中摇晃的琼浆,濡湿了苏轼赤壁舟头被江风吹乱的衣襟。
它曾照亮张若虚春江畔的孤独凝望,那奔涌的逝水,是无数生命在月光下的咏叹,一声声,汇入永恒的潮汐。
它亦潜入承天寺的庭院,化作一池澄澈的“积水”,让东坡与怀民步履其上,踏着竹柏的疏影,每一步都踩在宇宙空明的回响里。
此刻,它就这般无遮无拦地漫过我的窗台,漫过摊开的书卷——字里行间古人的墨痕,仿佛被这光一照,便氤氲出温润的生气,低语着千载同心的秘密。
我静坐窗前,心湖却被月光搅动。一种奇异的、近乎圆满的慰藉悄然升起。
那些尘封于史册深处的喟叹、离别、失意、求而不得的憾恨,那些被岁月风干的泪痕与不甘,仿佛都被这无边的、澄明的光晕所拥抱、所溶解。
月光如一张巨大的、无形的滤网,滤尽了人间的悲声,只留下纯粹的光明与宁静。
它并非冷漠,而是以一种至高的悲悯,将一切浮沉纳入怀抱,再将其升华为一片无言的大美。
这月光,是天地间最沉默的哲人,亦是最恒久的抚慰者。
它不言不语,却让所有的诉说都找到了归宿;它不动不移,却让所有流浪的灵魂望见了故乡。
它慷慨地洒下光屑,如碎银,如星砂。凡它所及,桌角、书页、指尖、眉梢……皆被点染成圣物。
在这光中,无论你想起什么——是欢愉的碎片,是幽深的隐痛,是宏大的追问,是微小的执念——都成了被宇宙恩许的礼物。
月轮在天心缓缓西移,清辉不减分毫。它只是亮着,永恒地亮着,如一只洞悉一切却永远静穆垂注的宇宙之眼。
它见证过多少容颜?倾听了多少未曾吐露的心声?
那光网之中,丝丝缕缕,皆是人间未能启齿的衷肠,被它悄然拾起,细细编织,最终化作一片冷冽的幽邃光华。
它映照的,何止是山河?
分明是千古以来,我们这些过客,在浩瀚时空中,那些无法安放、又终被月光温柔接纳的,所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