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灰龙河边正独自玩耍得意趣盎然。忽听到我妈在堤岸上急喊着我的小名。同时,一苍凉的老人的声音也暴躁地传入我耳,这龟孙兔崽子到底死哪儿去了?话前话后,极不协调地又伴有小竹杆儿敲打地面的啪啪声。
此刻,我多少体会到他们对我的生存状况及安危还算上心。于是,我就不敢再在河边嬉戏与流连忘返了。
待我被慌忙跑下河坡四处寻找我的母亲扭拽着我的耳朵拉上堤岸时,她还不歇口地一直怒斥我,妳淹死到河里谁知道呢?妳真是个傻孩子!
我傻孩子一个,傻人命大,哪能说淹死就淹死的?世上有那么容易死的事么?…我脑瓜子里笨笨地旋转着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嘴里嘀咕着,并不明说出口,我知道一旦我说出口,让气头上的我妈听见了,肯定少不了一顿毒打。我人都傻了,可千万不敢再做挨打的傻事了。今儿个我们是来应客的,相比,我母亲比往日待我的态度还算有点客气了许多。
只是母亲克制着盛怒之下,斥问我淹死了怎办?诸如此类的话,问我遍数儿多了,我才无关痛痒地自语说,热!热!
再热把皮扒了!那苍老的声音对我近距离怒喝。
母亲无声地把我放在堤岸上,独自灰溜溜地进小黑屋去了。我刚听到的那一声暴呖,犹平地炸了一个响雷,两耳朵都震得嗡嗡响,有种眩晕的感觉。我强振作精神,抬头看去,一个高大而年迈且柱着小竹杆儿的佗背老人正凶神恶煞地立在我的面前。
我激凌凌打了一个寒颤,仿若盛夏季节正炎热难受一下子又被撂进冬月天的冰窟窿里了,寒心彻骨地难受,顿时,我那光身儿的瘦体上直冒冷汗,一手握着的捉小鱼够野荷用的枯柳枝儿随即被我甩扔堤下了,另一手里胡乱抓着的小白背心反抓得更紧了,却舍不得拋弃。
我直接感觉到,这古板的老人太难相处了!不近人情,只知一味地喝斥人,没有一字一句的好听话儿。我立在堤岸上,就那么原地不动硬钉着望他,心思着,天下没见过这么没溫情的老人。任凭他顿脚敲竹杆儿,我既不向前,也不退后,更没想着跑开。
正当我与那老人这么僵持时,我外婆捏着一小牙儿烙油馍趋着一双小脚匆匆赶来了,瘪着皱折多纹儿的小嘴说,先吃点热馍别饿过晌儿了!傻孩子,这是您老爷,快叫一声哟!
我不叫。
是吓着了?!老娘打量着我而猜摸着说。
小孩子可不能光惯着!我面前那位应被我称为老爷的高个子老头儿顿着竹棍而面无表情地如是说。
我经我老娘苦口婆心地一劝本应想张嘴好歹叫他一声老爷的,可他又这么一声粗唳暴吼,我就一点儿叫他的意思也没了。
但我私下里纳闷而好奇地想,他明明双眼己盲目,可又是怎么看得见我是光着背裸着体又露着微乎其微的小鸡鸡的呢!还说什么扒了皮就不热了的话呀?
我被老娘(外婆)扯了小手回到小茅草屋里时,灶台里的火已媳了,小黑屋里的浓烟己散去,迎门空地上洒了水,放了一个四只腿的黑薰薰的破案板儿,板上有高梁莛子纳的洁白的圆锅拍儿,锅拍儿上面端放着切好的一摞又一撂烙油馍,香气扑鼻,一小碗大蒜拌黄瓜片儿,这一样太新鲜啦,我太喜欢吃,我心里想着,咱先不说恁些儿,幼稚可笑的我赴上去伸出脏不拉唧的小手就抓,老娘和蔼,抓我小手阻止了说,别把案板上的几碗小米儿稀饭给弄堪了是要烧人的!
唉!我怎就没看见饭碗呢?我心里自责。
看妳那没出息的样儿!再紧嘴儿也不能紧贼得不要鼻子脸儿呀?我母亲在一旁立马数落着我。随即就有两三个男女大人的声音哈哈大笑开了,其中,有一两个温和的声音在附和说,姐!别吓着俺外甥。外甥儿还小呢!外甥儿还小呢!
哟!我怎么没注意到这小黑屋里早坐了这么多的男男女女的大人啊!待我瞪眼看了,一男两男又一女,他们都面露喜色,却个个闭着眼帘,手里都各自握着一根竖立的小竹杆儿。
妈妈对我说,这是你大舅!这是你二舅!这是你妗子!我乖乖地立在他们面前一一地叫了。他们分别又露出喜颜夸我说,这孩子真乖!真乖哟!
…那顿饭我不知怎吃过的。但我记住了大舅脸黑有胡茬儿,二舅无须儿白净面皮,妗子富态,相貌白里露红,肉绒绒的手还亲热地拦我入怀…。
不知怎么,他们为啥都是盲目的瞎子啊?若眼不瞎,两舅均是壮老力!若妗子不瞎,应是当今世上一个绝代的美人!
…多少年里,男女同学们捎近路走灰龙河北岸进城游玩归来,不止一次地在教室里窃窃私语述说其重大见闻与观后感:土桥吴岸边有一窝儿瞎子…真真的太可怜了!
多少年里,她们每议论一次,就深深地在我心深处痛刺一回。我不敢明目张胆地认承那就是我的外婆家,我的舅舅妗子家。穷人家生长的我,自卑的心态本很严重,此刻当听到同学们议论纷纷评头论足时,我的卑微之心更是无以复加!
多少年里,我都在想,难道他<她>们不想有明亮的眼目吗?可上苍造物育人,怎弄偏了手脚,而不能公平地赋予给他们一点幸运…啊!
多少年里,我都会忆起母亲对我的百无一能的不加褒奖里,却独独赞我天生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而沾沾自喜自骄着。原来她娘的家人里,除她有眼<母亲的原话>外却又出嫁了,剩下的差不多尽是全瞎。惟外婆好眼看得见,还被暴戾的老爷在年轻时打折了胳膊…这也是母亲冷不丁会常给我说的老掉牙的话。
这样的家庭生存的人们,我猜不准他们都有幸福感没?但我只从母亲每次会打我那么手段毒辣时,就断定她原来由其乃父的基因遗传呀!
多少年里,我都不对面目冷峻的老爷抱有好感,直到后来我上高二那年深秋,白霜罩满叶阳四野时,我的老爷终于寿中正寢,走完了他倔犟残暴的一生。我当时,只平静地想,他走了好!走了给这世界留下多一点温馨。他走了,突不结我一点儿啥心的…!
至于我母亲,含辛茹苦生我养我的缘故,摒其所有短处不提,我也愿她长寿。人来此世,总共就这一辈子,当且仅当应珍视的!有又何想不开放不下的呢?我们何况母子一场,也是天意缘份!世人诸君没见到我早已谅解了我的母亲了么?几十年后,我上全国简书平台第一篇成功发布的小说《美人》,就是讴歌我的母亲的。当然,我是极尽曲笔,粉饰美化了我的妈妈的!
…而去外婆家的那一晚上,母亲并没有带我回自己的家,而是留住在外婆家了。那么多人,仅一间小土屋,又怎住得下?我就又纳闷了。
夜黑时,冷峻的外公老爷子却拉着我的小手,非让我陪他睡一晚不可。可我挣不脱,好在夜幕下看不清他那不近人情冷若冰霜的脸色,我也装着顺服地免强同意了。其实,我想躺妗子怀里入梦的,一是妗子人好看,二是妗子称谓很好听,少些电影里书本上城里人舅妈姨妈姑妈的乱叫的那种称谓,是极易产生它妈的歧意的。例如舅妈的叫法很有舅他娘的误会,首先让人不爽。我常想,家乡的土话儿表情达理儿最准确最完美,可好多字连字典上也寻不着,也没法写出来。我也常想,我不是思想家,但我一定是个地道的思索者。我对中原语言文化多少是有点儿研究的,我为啥好这一道儿,因伟大导师列宁同志说了民族的才是国际的。既然有那么伟大而崇高的意义,我为啥不好好弄弄本民族生我养我的故乡的语言文化呢!我也常想,当中国的语言学家都仙逝<死>完的时候,我很可能就是这世上最著名最泰斗级的语言学家了,跟那个亦文也诗又研究甲骨文的郭大仙一样的闻名昭著又伟大啊!…可那晚我的丰腴而美丽的妗子去哪里安眠了呢?
冇眼的人家,原来是不点煤油灯的,也不用蜡,电照明那就更别提了。
黑乎乎的小屋里,当门靠东墙下是垒了灶台作厨房的。这我笨脑瓜是知道的。谁知这小屋不大,却又夹了一道高梁杆的薄篱儿,薄篱儿已烟熏成黑墙皮的颜色,哪里是笨愚的我所能识别得出的呢?
老爷扯着我的小手就进了小屋,就进了黑薄篱儿里边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不放心怕撞着障碍物,一小手还得打摸着走。而我的老爷,一个冇眼的老者,行走在黑暗里,若得道高人,似入无人之境,游刃游余地就到了里边,一屁股就坐在一物上,听他畅快地自语,到了,该睡觉啦!我一探,可不,原是个大床啊!
老娘早已卷缩在大床的里侧依后墙躺下了,听我俩进来,忙翻了翻身,似折坐了,忽悟出什么一样,说,忘了点灯了!
我说,老娘,我已摸到床了,就不用灯了!
老爷揽我入怀,抚摸我的小脑瓜,喃喃自语,这小孩儿乖,会说人话儿。给老爷说说,上几年级了!
我畏惧老爷的严厉,恐说低了怕他责备我,就顺口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虚报道,上三年级啦!老爷憨笑,噢,大学生了!
就为这谎话,后两年里,我都没敢再登老爷的家门,直到真的上到四年级时,才敢又去了一回。那是后话。
…我躺在老爷怀里,恐他细盘问我露了破绽,内心一慌,就不安生了,一个劲地胡乱翻腾着。
老爷说,你小家伙不安心睡还一个劲儿动弹什么?
我说,一股子的死耗子味儿与六六六粉农药的呛鼻子味儿…睡不着!
真的?老爷反问一声,随即划了一根火根,说,乖,快跳下看看床底下!
我光脚跳下地,凉凉的土地面,床下乱七八糟积着杂物,脏兮兮的,还没看清何物,火柴棒己燃尽了。
老爷又嘶啦划亮一根火柴,我看到床下的棍棒与破鞋,也看到落满灰尘的圆铁盒子,铁盒上勾画着大白骨头十字交叉驮着一头形髅骷的图案,老娘啊!太恐怖了!死耗子也顾不上找了,我撒丫子就往小屋外跑去。反正床上也没妗子在,也不恋那黑窟窿洞怪味盈鼻的小屋了。
我跑出门外好久,才看清母亲在夜空下的当院里地上铺了烂席与破麻袋拚揍了当床,正坐着,星光下吃力地穿针引线纳着鞋底子呢?嘶啦嘶啦,一下两下…。
我倚母亲身后,倒头便睡。
母亲问,怎不在屋睡?
我说,妗妗呢?
去寻宽敞的人家借宿去了。
大舅二舅呢?
夜里到麦场上去看麦秸垛怕不自觉的社员偷拽了当柴烧,你舅们冇眼白天不能当劳力使,夜间看守麦垛儿钻麦秸窝儿也挣点儿低工分哩。
那他们白天干啥?
冇眼人路宽,国家明文不许的,他们可以偷偷做,悠街串村,卖个针头线脑,宝塔糖闹虱药,鞋沿儿皮子松紧带,扣子气眼儿什么的帮带着再给信命的人爻个课算个卦养家糊口活人呀!
我呼呼地就睡觉了。
黎明时,河堤上就有了嘈杂的脚步声和刺耳的阵阵哨子声,乌鸦在周边大树上的呱呱惊叫声,我就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了。
母亲说,这是土桥吴大队长动员社员群众到田间出工下力干活的号令,凡是男女劳力无是无非都得全员上阵的。
我分明看到了早起的大舅二舅在浓浓的晨雾里,哑不腾地各挎了小小的百货箱,细竹杆儿点地,不声不响又去四乡八堡走街串巷了…。
<待续>
18年9月17夜于苏州玉出昆冈清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