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镇
毛雨丝 杜桥实验中学初三(9)班
人们常说珍镇的风水好。
好在哪?
第一是它的北面靠着德山,山是高山,山上满是稚兔,小孩子有时偷偷跑上山,拿弹弓都能打死好几只。山上还有片竹林,镇里几户家境不好的人家,冬天会结伴上山挖笋,也能补添些家用。
第二是它南面临着律江,江是大江,镇里人家十户里头有八户都是靠在江里打鱼过活的。
镇里来过好几个风水学家,都说这地方好,往前个几百年是要出皇帝的。
珍镇的人们对这话也就信个五分,毕竟皇帝谁也没见过,但说珍镇的奇事,还真就有那么一件。
这事啊,就跟律江有关系。
前头提到珍镇的人家多靠打鱼为生,这些人家每每在江中收网的时候,随着鱼一同带上来的总有一堆碎瓷片,把渔网一抖,全都“珰珰珰珰”掉在船板上,红的蓝的青的都有。
拿到镇里头一问,人们会说那是贾镇里的东西。可再问贾镇是怎么回事儿,年轻点的人就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四十岁以上的都还有个印象,说那是江对岸的一个小镇,三十多年前发大水给淹了。
五十岁以上的印象还多些,给的说辞中提到贾镇和珍镇的关系不大好。
六十岁的说不对,两个镇之间的关系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糟的。但是没人知道是怎么慢慢变坏的。
人们找啊找,终于找到了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她还能记得两个小镇间最早的故事。
那是六十多年前了。
彼时贾镇还在,律江也没现在那么宽阔,就是条小溪流,叫念溪,横在两镇之间。
珍镇的丹梅巷里有家酒铺,掌柜的姓冯,卖的是自家酿的桃花酒,酒色清亮,艳得像姑娘家施在脸上的胭脂,那酒不贵,赚在薄利多销。
丹梅巷里还有家酒铺,掌柜的姓朱。这家酒铺卖的酒是别处买来的,又都羼了水,价钱虽贱,但除了穷得抓不出几个子儿的工人,旁人大多都不愿往那跑。两家酒铺开了几年,冯掌柜那家虽不见赚的盆满钵满,细水长流总还是有了些家底;朱掌柜那家则越开越破,挣得铜板也不够付进货的钱,账单上全是赤字,终还是关了门。
若故事到这结束也就罢了,偏偏这还有段下文。
朱家酒铺闭门一年后,贾镇的厌青巷中开了一家酒铺,店主姓唐,卖的据说也是自家酿的桃花酒。
加上个据说,是因为凡是在丹梅巷里喝过两盏的,都能认得那桃花酒便是冯家酒铺不外传的方子酿的,而这唐掌柜,分明就是当初欠了一身债跑的朱掌柜。
那实则姓朱的唐掌柜一听说此事,冯家酒铺尚未有动静,她便大呼冤枉,酒铺也关了半月不开张,说是因为掌柜的哭出了病。待那“病”好了,她也不安生,逢人便说她未偷冯家的酒方,又请了个姓于的落第秀才,写了篇长文章,满纸之乎者也,大抵意思是冯家酒铺开在珍镇,唐家酒铺开在贾镇,冯家酒铺里的桃花酒里没掺水,唐家酒铺里的桃花酒掺了水,故而唐家酒铺没偷冯家酒铺的酒方云云。
人家还没上门追究,她倒先把罪抖了个干干净净。那篇长文章作为笑话在珍镇的街头巷尾传了好一阵,直到年关将近才渐渐消停。
可贾镇的人偏就还吃这一套,人人都信那唐掌柜没偷东西。按理说,各家的酒方有各家的滋味,两家酒色香味均同,早该有人起疑,但偏就没人承认。冯掌柜喜静,不爱闹事,加之酒方算是各家私密,被窃了告到官府,也收不回唐家酒铺卖出的酒水,便一直没去报案。倒是那些跑去贾镇为她打抱不平的人,皆被打了回来。冯掌柜听说了此事,悄悄替他们结了大半医药费。
贾镇和珍镇的关系便是从这里开始变糟的。
此后,若是珍镇的人偷了别家的东西,只要跨过溪逃到贾镇去,编出一套半假不真的说辞,就能得到庇护。
那段时间天天有这类消息传来,今儿说费小姐家的侍女偷了她家的一块上好白玉,明儿传江先生那个叫冬儿的学生偷了老师的一个银星盘,过几天又有消息,城东姓郭的侏儒洗劫了城西几户大户人家,逃到贾镇去了……
说到这里,满头银丝的老妇人也不住摇头。
那会儿啊,你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人,路上见面的人保不准心里就谋着你的财,人人自危啊。
那么那群失主怎的不去报案?
去哪报案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何不食肉糜?本地的官府管不了贾镇,贾镇的官府又不收珍镇的投案。真当没人试过?江先生是不太在意那么点钱财城西的几位家主又老得没了经历。那费家小姐可是正值盛年,她连着给两地的官府偷了几十张控诉状,皆是石沉大海。
这么多了几年,珍镇的钱财半数都往贾镇流了去,竟是贾镇日益富裕,珍镇却日见衰败。
但是那是两镇的关系虽已极不好,表面上还依然维持着交易的样子,彻底闹掰,又是几年后了。
贾镇有个棺材子叫王日天,早年想学戏,自个儿起了个艺名叫皮几旺,取兴旺之意,可他技法粗劣,只会唱些淫词秽曲,偏偏自视甚高,没有戏班愿意要他,只得靠偷窃为生。
他偷便偷罢,又都挑着名家下手,接连传来他盗走倪柯老板家的一双绢鞋,又偷了金老先生家一朵鸡血石雕的红花印。
这且不提,那小子大抵是偷出胆了,第三次居然摸到狄大人家里去了。
不,不是现京城北的狄芳大人,是他曾祖狄轼輗。狄芳吝啬,充其是只铁公鸡,他曾祖可是只铁凤凰,镇着呢一毛不拔哟。
那王姓小子偷的,是只万瓷瓶。本是狄大人俩干儿子傅恪思和满威孝敬他老人家的,宝贝着呢。可惜这王日天是真不识天高地厚,偷了这瓶子还跑去夸耀,好像这是他干什么正经营生得来的一样。他这般照耀,消息自然没几日就传到了狄大人耳朵里。
你问后来怎的?你说怎的?那贼自然是抓住了——狄大人原做过知县,当时的知县是他的学生,不敢怠慢——当即就派了人去贾镇抓人。那王姓小子也是傻得彻底,人找他来的时候,他还嚷着还他瓷瓶,一边还大骂官府胳膊肘往外拐,竟然帮着别镇的人。直到知道来擒他的是珍镇人才慌了,又说这大人不喜自当把瓶还了一类的话——可惜已经太迟了。
他被人拖到官府,饿了三天,又打折了双腿,这才扔回贾镇去。他不敢再偷,又不会别的营生,一段时间后就饿死了。
贾镇的县官对珍镇越界去抓人很不满,自断了和珍镇的来往。
也就是那年夏天,连着下了两个月的雨,贾镇地势低,早就淹了大半。一日夜里发了山洪,珍镇的人们发觉的时候呐,贾镇早给冲垮了,什么荣华富贵,别说瓦片了,连个影都没留下。
独独一个人活了下来,就之前那朱掌柜。洪水顺着念溪下来的时候,她正在下游的一座桥上,拼命地想跑回珍镇来。
但洪水比她更快,山洪经过的地方,她和桥都不见了。
打那以后,念溪便成了江,也改名叫律江了。贾镇的房子和人都没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也就江里捞的那些碎瓷片,能提醒人们曾经有那么一段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