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已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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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异言堂双月征文之失格。    

        

多年以前,作为太子府小殿下的严嘉已经知道,春天是会老的。

比如碧桃花会凋零,比如明前茶会过季,比如白纱衣、木窗棂和青石板会越来越潮湿,最终和万物一起被浸入湿漉漉黏糊糊的黄梅天里。

多年以后,作为昌明王朝末代君主的严嘉被乱匪或义军逼出京城,回到闲置已久的先太子府藏兵阁,正撞上这样一个湿漉漉黏糊糊的时节。当严嘉醒来时,嗅觉比痛感更为深刻,让他感到浓重的血腥味仿佛成为有形有质的异物,侵入他的口鼻,占领他的肌肤,最终消融他的五脏六腑。

正在擦刀的方寒年像是察觉到了他的不适,转身朝他单膝下跪道:“是臣惊扰了陛下。”

“起来吧。”严嘉微微转头,目光落在他脚边那颗面目狰狞的头颅上,“是来劝降的人吗?”

“他意图对陛下不轨,臣就处决了他。”

这像是永远一成不变的一板一眼的语气,在某个瞬间让严嘉忆起他与方寒年,以及宗萤在此地共度的少年时光。然而如今早已是沧海桑田,连原来最明亮的四壁都爬上了青苔,可能唯一能和昔日相同的,只有这垂垂老矣的春天。

齐礼卫的标志是竹青色松鹤纹圆领袍,那还是很多年前先太子为严嘉的带刀侍卫定下的规矩,如今恐怕只剩下方寒年身上穿着的,早已因重叠的血迹辨不出颜色和花纹的这件了。即使如此,武者此时的身形依然挺拔如劲竹古松,竟是比他这个穷途末路的君王还多了几分气度。念及此处,严嘉轻叹道:“既然都到了这步田地了,就不用再说什么君啊臣啊了。”

“臣……某遵命。”

从方寒年的眼睛里,严嘉看到自己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罢了。”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这时严嘉仿佛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劝降声和叫骂声,同时又怀疑这是否是自己的幻觉。为了和这声音对抗,他瞥了眼地上的头颅,聊胜于无、没话找话地问道:“他说了什么?”

“横竖是叛军那一套狡辩。”

“是不是说朕是‘不仁不孝之独夫’?“

又是沉默。幻觉般的呵斥声再次出现,这时有了具体的语句,他甚至能看清其中每一张脸,那是他在一次次噩梦里看到的,因他而死的无辜者的面容。在梦里,他们也是一直高声诅咒着他,要把他拉入被熊熊烈火吞噬的地狱。

此时此刻,或许因为晚春的湿冷,业火暂时没有烧到这里。又吸入了一口满含水汽的空气,严嘉说道:“这儿真冷啊。”

方寒年的目光顿时落到了他手臂的伤口上,他明白对方是在怀疑自己失血过多,于是只笑了笑:“生一把火吧。”

“臣这就去找木柴。”

“不,”严嘉的语气在平静中带着倦意,“我是说,把这藏兵阁烧了吧。”

        

本来按照礼法,太子和诸侯王是忌讳收集兵器的,先太子严宜的堂兄,曾经背上谋逆之罪的前安王的罪证之一,就是在府中搜出的大量兵器。因此这间藏兵阁里多数时间放着的,也只是未开刃的华丽装饰品。直到严嘉十五岁那年,先帝才赐予太子府一批宝刀,开始时放在藏兵阁,后来锁进了宝库。哪怕严嘉对武器再不感兴趣,也知道那其中只有两把刀最好,一名齐礼,一名澄影。

他还知道,校场的谢教头想把两名爱徒塞给自己,而那两人正好也对那两把刀感兴趣。后来两人果然成为了严嘉的侍卫和最初的下属,也顺利拿到了这两把刀,他又知道了这两名武者和他们的佩刀拥有同样的性格。方寒年的规行矩步恰如齐礼的庄严端正,而天性开朗又天赋极高的宗萤,同样与澄影那清澈而致命的刀光相呼应。

至于他自己,则是不需要拿刀的,抑或按照父王的说法,方寒年宗萤才是他的刀,而用刀者应下狠心。在齐礼卫招募的第一批新成员首战告捷,捣毁了青禾会一次小型集会时,严宜旧疾发作,只给这归属于皇长孙的私人武装手书了“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十二字,严嘉原本以为,这是父王认可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不料被叫到寝宫时,对方第一句话就是:“严嘉,你心肠还是太软了。”

他不解,但也只能含糊地回答道:“父王教训的是。”

“你根本不明白我说什么。你既然要查乱党,就该斩草除根,不然只会激起更强烈的报复。这都是因为从出生以来,你都被我好好养在这里,不知道外头有多凶险,若真作为储君……”

接下来是一连串咳嗽,那是出于父王少时在宫中被下毒的后遗症,或许现在他的庭训同样是这后遗症的一部分。

咳嗽声平静后,严嘉开口道:“之后儿臣会监督齐礼卫,让他们更严厉地清剿乱党的。父王也不要多虑,儿臣如今离储君之位尚远。”

“我让你狠心,也没让你亲临一线,像你平时对方寒年宗萤那样,哪有点人君的样子。”严宜又咳了一声,才继续道,“而且别说场面话了,我的身体如何,我自己心里有数,陛下更是清楚。”

正当严嘉还没思考出如何作答时,已经听到父王继续说道:“接下来我说的事,你要记清楚。昌明历朝天子手下,早已有了成型的杀手组织,便是历任幽主领导的久离。近年来,在那个公子岚手上,他们行事是愈发胆大妄为了。你要建设齐礼卫,迟早会和他们起冲突,真到了那天,陛下不知会支持哪边,也有可能作壁上观,你要尽早做好准备。你手上的宗萤确实有几分本事,可以用,但怎么用都看你自己。”

“儿臣明白。”

“只愿你是真的明白。”严宜带着疲惫抬起手向外挥了挥,“我累了,你出去吧”

踏出寝殿大门后,严嘉看到方寒年站在围墙边,却没见宗萤。刚要开口询问,便看到一个轻捷的身影从墙头一跃而下:“小殿下,你忙完了吧?我刚才去给你买青团了!我家对面出名的那家铺子今天刚上市的!”

方寒年扫了宗萤一眼,而他视而不见,只笑嘻嘻捧着青团上前,严嘉也不由露出一丝微笑:“多谢了。”

        

严嘉其实分不出不同铺子的青团有什么不同,就像宗萤其实分不出不同时令的茶叶有什么不同。但是他无端有种自信,笃定自己是了解宗萤的,或许比与宗萤竹马之交的方寒年还要对他了解些许。

证据之一,便是每次宗萤嬉皮笑脸地说,诸如“还是要赶紧在病死前和公子岚打一架,要打不赢,死在青帝剑下也挺好”之类的话时,方寒年老是皱着眉斥责他别乱开玩笑,然而严嘉知道,宗萤是认真的,甚至他还隐隐欣赏这份心意。天才应该被传奇传颂,那么对于天才的武者而言,还有什么传奇比与另一位天才的武者决一死战更令人扼腕?

更何况,这场决战不仅有利于齐礼卫,也会因铲除对王朝不可靠变数的势力而有利于昌明,同时更是必要和具有可能性的。昌明三百零五年,安王因私杀钦差大臣,被查出有意谋反被处决,主犯就是他聘请的谋士清吴公子。这名主犯没有死于刽子手,而是死在抄查安王府之际。

直觉让严嘉对此事感到蹊跷,于是他依靠新生的齐礼卫和能够为己所用的一些关系,终于查出那位“清吴公子”正是久离中人,而且很可能依然在世。

“这我就搞不懂了。”严嘉将消息告知方寒年和宗萤时,后者马上提问道,“我记得那位安王,不是原来和咱们太子殿下挺好的吗?万岁爷登基那会,已经把平辈的其他王爷都杀完了,结果连侄子也要找人杀……哎呀,阿年你瞪我干嘛。”

“胡闹!”方寒年语气森然,“你说的这些,要是换成外边随便哪个路人说了,我是有资格直接以谋逆罪处决的!”

“在外谨言慎行便是了,这里也没有外人。”严嘉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份卷轴展开,“先前我在派人调查此事时,可能让陛下知道了,因此他给我降下密旨,派我让齐礼卫和久离交涉,处理掉未伏法的罪人。”

“反正就是要灭口咯。”宗萤的声音依然是满不在乎的,“说起来,小殿下你对这事那么上心,是因为太子殿下吗?”

投向宗萤的视线变成了两道,他“啧”了一声,说道:“算了算了,我想不明白这些,你们定,有杀不死的人再找我。”

由于和安王亲近,当初太子的确因为对方的死讯而病情加重。至于严嘉自己在太子辞世后才做这些,到底有没有告慰亡灵的意思,他自己也没想过。

于是他再次叹了口气:“往好处想,陛下肯将此事交予齐礼卫处理,也算是对齐礼卫的肯定,或许也是对久离的疏远,总是有利于我们的。”

几个月后,清吴,或者说久离青五顺利被处死了。严嘉前往京城复命时,陛下微微颔首,神态和他记忆里的父王有几分相似:“做得不错,朕已经叫人把重华宫打扫了,之后你带着齐礼卫一起进京吧。”

“谢陛下!”

“朕之前听闻,你手下有一名武学奇才,名唤宗萤?”

——这是要把宗萤抢走吗?

即使脑内瞬间想过这个想法,严嘉嘴上还是回答道:“是。”

“传闻里还说,他有怪癖,能杀人红尘中,身上滴血不沾。”

“他是有些孩子气,不过人还是十分可靠的。”

“孩子气和可靠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他还有什么亲人吗?”

严嘉察觉到这平淡的语气背后的压力,不得不如实回答道:“没有父兄姐妹,只有一名寡母。”

“朕知道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传信回齐礼卫时,严嘉一直在思考陛下是要对宗萤起什么心思,但他终于没和宗萤或方寒年提起这件事。

        

八年后的春天,宗萤的母亲被山贼掳走,选择了咬舌自尽。宗萤血洗了山贼的巢穴,得知是久离泄露的消息后,又孤身一人前往宵行山挑战公子岚。

“中郎将此行,伤久离二十余人,后病发,折于岚手,此物原路奉还。”

三月二十日,署名“公子岚”的素笺被送到了翊卫府门口,同时附上了一只锦匣,里面是洗干净血迹、断成两截的澄影,还有宗萤含笑闭目的头颅。严嘉几乎要怀疑,久离是否在这头颅上做了手脚,不然怎么能做到表情如此鲜活自然,仿佛只是在阳光下午睡。

当他赶到翊卫府正厅时,浑身战栗的方寒年便死死盯着那颗头颅,一眨不眨,目眦欲裂,像是要借此唤醒亡魂。在意识到他的到来后,那双充血的,困兽般绝望的双目顿时转向他。

“你明明知道他会去送死!你为什么不拦着他!”

那是方寒年第一次,也是严嘉后来记忆里唯一一次吼他。严嘉没觉得愤怒或恐惧,只是带着几分释然,似乎这样自己应当承担的罪过就会因受罚而减轻,他简直在期待方寒年能猜到,当初是他在陛下面前提起宗萤的弱点了。

可吼完这句后,方寒年只是无言地望着他,就像刚才望着宗萤的头颅,就像后来他们很多次交流的结果。

于是他尽量平静地开口:“宗萤之死,我……孤也非常痛心。但这也是宗萤用他的死,为齐礼卫带来的终于对付久离的契机。”

方寒年的双眸依然血红,身上的颤抖在极力忍耐下依然没有平静。严嘉终于叹了口气:“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吧。但是我们不能辜负宗萤的苦心。”

话音刚落,方寒年瞬间定住了,他用近乎古怪的平静语气说了句“臣领命”,随即转身大踏步离开了。严嘉在他身影消失时才抬起脚,这才注意到自己几乎脱力。

这是必要的牺牲。再次望向那颗微笑的头颅时,严嘉在内心一次次说道。

后来这种“必要的牺牲”越来越多,在每个难眠的夜里,严嘉会一一数过那些死者的名字,于是他们的影像便出现在了他的梦里,他们咒骂着他,要把他拖入毁灭一切的业火,永生永世不得超生。在细数这些名字时,“宗萤”永远排在第一个,但他从未在梦中见到宗萤和他的母亲。

或许,宗师母当真是生前死后一以贯之的善良吧,严嘉如此宽慰自己。

至于宗萤,开始严嘉觉得,那是因为他会理解和支持自己的选择。后来梦里的火愈发炽热,严嘉也愈发笃定地相信,其实是因为宗萤并不想再见到如今的他。

        

对付久离比想象中曲折,也比想象中的容易。

得到陛下默许后,齐礼卫正式将久离定义为逆党,对其开展了讨伐。但最关键的一步,还是方寒年查出了久离内部一名顶尖刺客叛逃,并成功与对方谈妥了条件。

“宵行山内部的设防,人员的组织,只要需要,我都可以给你们。”穿着夜行衣的青年女子声音宛如看不见波动,看不出深度的古井,“我只需要和公子岚决战。”

又是一个自负的天才吗?那也无所谓,只要能发挥应有的作用,真失败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但这不意味着,严嘉能完全信任这个仿佛凭空冒出的“天才”,因此他问道:“你和公子岚有什么过节吗?”

“家仇。”

“阁下该如何称呼?”

“以前是‘七’,现在有人叫我‘其雨’。”

后来据方寒年所言,在决战时,其雨当真战胜了公子岚,甚至还凭借难以解释,近乎精魅的手段,用手中的匕首斩断了公子岚鼎鼎大名的青帝剑。而在让敌人失去行动能力后,她又消失不见了。

“臣以为,其雨身为江湖异士有所怪癖,不过就公子岚案而言,她功不可没。”

——假如宗萤不发病,他肯定也能建立同样的丰功伟绩。

这是严嘉瞬间产生的想法,他知道方寒年在说话时也是这么想的。

其它具体的过程,可以写成一部让说书人舌绽莲花说上一个月的话本,但不知为何严嘉只记得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记得他梦中的鬼影越来越多。

这些印象的结局,是在公子岚被枭首示众后的清明,方寒年难得地告假,说要回清安邑一趟。严嘉望着那张依旧紧绷着的脸,试图从中读出些许快意或怨恨,于是说道:“替我带壶酒去吧。”

“他喝不了酒。”

“那也不要在这里买青团过去,他吃不惯南缁的青团。”

方寒年微微低头,与他错开了视线:“臣领命。”

其实若按照一般报仇故事的写法,仇敌的头颅才是告慰亡者的最佳祭品,但严嘉和方寒年都非常清楚,宗萤看到自己一直惦记的猎物被别人猎取,应该是高兴不起来的。

那晚他自己喝了很多酒,最后被往事的重影荫蔽陷入沉睡,梦里他依然被火焰包围,依然没能再次看见宗萤。

        

按照严嘉本来的想法,如果存在对王朝造成危险的组织,那么将其铲除就好,青禾会如此,久离亦如此,差别只是铲除的难度和需要的时间不同罢了。

所以,即使久离曾经是昌明皇室的工具,如今也在公子岚的带领下妄自尊大,犯上作乱,唯有将其彻底消灭,才能还天下百姓一个政通人和的太平盛世——在很长时间里,严嘉都坚持着这样的想法。

他从未想过,在久离消失后,会不会产生新的久离。

其实在久离还存在时,陛下就曾派遣给齐礼卫一些任务,让他们肃清各种形式的“反贼”。其中有朝廷官员,也有江湖门派。严嘉明白,有些任务本该归久离所有,因此他将其视为陛下对久离的疏远和对齐礼卫的肯定,特意嘱咐方寒年要好好发挥。

发挥的结果,便是齐礼卫一时成为了能止小儿夜啼的可怖存在。

这些都是必要的。每次从噩梦中惊醒时,严嘉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道。

在公子岚被处决后,陛下特地于宫中设宴,公开褒奖齐礼卫。酒过三巡,陛下在接过宫人新斟满的白玉杯时,不咸不淡地说道:“朕听闻,之前在围捕罪人时,曾引起了百姓的围观?”

严嘉连忙起身:“是。”

“民间对于久离的不切实传闻和幻想太多了,若是让他们在被剿灭后还成为家喻户晓的传奇,那就麻烦了。”

藏在这句话之后的杀意不言而喻,严嘉顿时觉得全身如同被冰水兜头泼下,可他仍听到自己用几乎完全陌生的干涩声音答道:“臣会让齐礼卫妥善处理的。”

后来此案牵扯的人数,比久离本身所有成员还多几倍,而陛下在给予他们生杀大权后,没有对此再加以干涉。

这或许便是天子的肯定吧?严嘉模模糊糊地想着,渴望像话本那样,得到父王的亡魂在梦中的某种启示和肯定,希望看到父王终于能朝自己点头,说他有了能成为一国之君的手段和心肠。

然而他依然只能梦到血淋淋的死者和永不熄灭的火焰。

        

昌明三百一十九年,先帝驾崩,皇太孙登基。

“陛下,这是高骧受审后供出来的名单。”

“好。”

区区工部侍郎,就能以修建皇陵为借口,将十余户居民构陷入狱,更在齐礼卫上门时抗旨拒捕,严嘉自然而然觉得,这该好好查一查,以慰百姓亡灵了。

谁知那份染血的名单呈上来后,里面提到的官员遍及六部。方寒年看出了他的犹豫,问道:“需要查哪些人,请陛下定夺。”

“全部查一遍。”

先皇曾赐予齐礼卫御笔题字“除恶务本”,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就不信,自己不能彻底拔掉所有罪恶和陈腐的根系。

可越往下查,他越感受到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是如此复杂而难以撼动,最终他不得不承认:假如将这些所谓的“贪官”全部铲除,那动摇的会是昌明王朝的国本。

——假如腐败的根源不仅仅是官吏,那么最该做出忏悔的,便是严氏一族本身了。

登基两年后,面对越来越严重的饥荒,严嘉颁布了罪己诏。当那封慷慨激昂、文采斐然的诏书被宣读完后,大殿陷入了巨大的沉默,几乎让严嘉感到无所措手足。

也许过了瞬息,也许过了半刻钟,他看到一位须发皆白的文官开口道:“陛下,如今齐礼卫肆意迫害朝中老臣,您又将天灾归咎于列祖列宗,还请三思而后行啊!”

此言既出,顿时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了众多或恳切或严厉的议论。说来也好笑,后来义军口中的“不仁不孝”四字批注,最早便出自那日的朝臣。

下朝后,方寒年按照惯例向他汇报,未了问道:“今日朝堂上发言的人,需要追究吗?”

严嘉唯有苦笑:“由他们去吧。”

除此之外,他又还能做什么?总不能把所有大臣都杀光吧?

数月后,旱灾继续,天下粮仓含阳郡颗粒无收,严嘉力排众议,决定亲自前往灾区慰问。

此事没有旧例,在天子的队伍到来时,郡守率百姓前来迎驾。即使眼前拼凑出的人群简直像是从坟墓中刨出的枯骨,严嘉依然颇有兴致,特意下了御辇,上前让众人免礼平身。

没有一个人响应。严嘉便朝最前面的一个少年走了过去,俯身想把他扶起来,少年一抬头,眼中却露出了狼一样的绿光。

然后,在少年把匕首掏出来的下一瞬,方寒年的齐礼已经出鞘,斩落了对方的首级。

血立刻溅了严嘉和方寒年一身。严嘉兀自保持着半弯着腰的姿势,在短暂僵住的那段时间,他没有惊惧,没有愤怒,只有雾气般的怅然。

——父王,我这个皇帝,做得非常不称职吧?

直到方寒年下令将在场所有迎接者控制住,严嘉终于叹了一口气:“罢了,到此为止吧。”

        

事实证明,严嘉确实没必要再追究谁是谋反的逆党,因为逆党根本抓不完。

饥荒、鼠疫、揭竿而起的民众、阵前倒戈的军队……最终听命于严嘉的,只剩下方寒年和他手下尚未叛逃的齐礼卫了。他还未习惯南缁皇宫的生活,已经注定要永远离开那里了。

“若是可以的话,派人给他们传话,朕会将宫中的财宝尽数留给他们,只望他们当真对得起‘起义’的‘义’字,不要侵扰到南缁的百姓。”

在离开南缁的清晨,严嘉嘱咐道。

“诺。”

窗外有飞鸟掠过,他微微移开了视线:“不知到了现在,还能不能回清安邑一趟。”

“臣定誓死效忠陛下。”

“寒年,”严嘉重新望向对方,喊了他的名字,“你是还有什么事想问吗?”

那双眼睛罕见地出现了波动,转瞬间又恢复了死寂:“不过是一些私事。”

“但说无妨。”

“陛下,澄影如今在哪里?”

原来是在意这件事啊。

“就在此行的终点。”严嘉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若是上天最后能稍微眷顾你我的话。”

最后的最后,他们终于又回到了清安邑的藏兵阁。严嘉清楚地看到,方寒年失败了很多次,才将火焰点燃。

由于空气潮湿,烟雾非常大,严嘉不由咳嗽了几声,随后说道:“结束这一切吧。”

方寒年望向自己的佩刀,严嘉摇了摇头:“不,用澄影,没人动过的话,它就在角落的暗阁里。”

随着一阵急切的翻找声,澄影重见天日,光芒一如往昔,只是比普通横刀短上半截。

“在收到断刀后,我让人对它重新打磨过。”

冰霜般的冷光在烟雾中微微流转,最后收敛了回去:“挺好的手艺,陛下圣明。”

“或许把它放回这里时,我就猜到有这一天了。”严嘉站起身,略微张开手,“朕欠宗萤一条命,所以由澄影还回去,也是应该的。”

是的,这是他在离开南缁,甚至是更早之前就有的想法。燃起的火焰,不过是为了呼应梦境,同时毁尸灭迹罢了。

然而方寒年不再答话或行动,只是蹙着眉站着,像是听不懂他说什么,也像是在思考某道难解的谜题。

于是他又继续说道:“曾经父王说过,必要的时候,你和宗萤我都该杀掉,宗萤已经因我而死了,如今你也要为我而死,那由你先动手,也是应该的。”

“我可以与陛下一起上路。”

还没等严嘉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方寒年已经右手提着刀走近他,然后左手以古怪地,近乎拥抱的姿势将他揽入怀中。

然后他感受到后心被刀尖抵住了。

“陛下允许吗?”

“是想一刀杀死两个人吗?”严嘉几乎要露出苦笑,“在刺穿我后,这刀没法刺入你的要害吧。”

“无妨。”

“好,有劳。”

若是他们能同澄影如此葬身火海,或许也算迟来的同年同月同日死。

“得罪了。”

在死亡前的瞬间,严嘉感觉那把刀好像刺穿了烟雾,刺穿了水汽,让他闻到了久违的,清新的春天的气息。

至于那气息具体是碧桃花,是柳树叶,是明前茶还是青团,他已经来不及。也没必要分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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