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说明:文章中有在别的故事的借鉴)
在京城繁华的街道,她蜷缩着身子,承受着乞丐们的拳打脚踢,却无人施以援手,是他救起她。她看着他,阳光下,他身着冰蓝色丝绸制衣袍,青丝以羊脂玉冠竖起,正好与那绣竹叶花纹的雪白滚边交相辉映,一派典雅俊逸。他看着她,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多是脏污与补丁,只淡淡问:“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那个人一向只叫她孽畜,看着她的目光冷厉若坚冰,她感觉得到那个人对她深深的厌恶,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母亲。她将头低下,身体蜷缩得更紧,并不答话。他没有继续追问,而是上前一步,伸手到她面前,问:“你,愿意和我走么?”声音里带着温柔的笑意,若甘泉流水,仿佛一种魔力让她再度抬头看着他,他的脸上,没有怜悯,没有嘲讽,只专注盯着她,眼底透着认真。她静默片刻,朝他微笑“好!”
梳洗完毕后的她站在他面前,让他不尽怔愣,只见她身着浅水蓝色齐腰襦裙,只在裙摆处映荷花点缀,外罩一淡绿色绣花薄纱衣,面上未施粉黛,自是娇颜天成,如缎的青丝披散,一身简约的服饰却让她如清水出芙蓉,美得不染纤尘。
她看着他,只浅笑不语,他回过神,不吝惜赞叹“你很美。”遂又问了句“你喜欢素妆?”她一愣,点了点头,他微笑“那我从此唤你素熙可好?”
素,因着她如出水清荷,恋素妆;熙,有同“禧”,吉祥之意,他希望她的未来繁华似锦。
她笑了,眉眼弯弯,眼里全是惊喜,回应道“好!”
他说:“我叫百里苍玄,从此你就叫百里素熙,这便是你的家了。”
她才知道,他是当朝德高望重的百里丞相的儿子——百里苍玄,也才知道自己所处的地方,竟是丞相府邸。而他带着她去见丞相与丞相夫人,丞相夫妇是出了名的良善之人,且本就想要个女儿,看她乖巧懂事,又怜她身世,便收作女儿来抚养疼爱。
那一年,她十四岁,他十七岁,他给了她一个名字——百里素熙,他让她有了一个家。
丞相夫妇与兄长苍玄的疼爱并没有让素熙的性格变得娇纵,相反,对上她温柔恭谨,对下她给予仆婢们尊重,从不高高在上,赢得丞相府上下所有人的好感。才艺上,琴棋书画她学习精通,尤其琴技得到赞美,独舞蹈不论如何就是无法学成,倒也没什么大碍。素熙和苍玄也同上学堂,由于起步晚,素熙学得吃力,每每夫子问倒她,她就会用小眼神瞟向苍玄,苍玄会意,直好笑地小声做提示,算是帮她蒙混过关。除此之外,苍玄还教了素熙武艺,美其名曰让她日后防身种种,反而常常在练武时捉弄她,倒是素熙越战越勇,一有些精进了便突发奇想搞“偷袭”,然后两人就开始满院子上蹿下跳斗起来,丞相夫妇本还担心着自家闺女太过文静纤弱,嫁了人家易受欺负,这一看,闺女这般“动若脱兔”,非常欣慰地乐了。丞相夫人算半个江湖人,家中父亲的医术与毒蛊之术更是江湖文明,见了素熙觉得甚合眼缘,便收为弟子,她倒也来了兴趣,学得极快,从此,苍玄的防偷袭之路倒是更辛苦了,素熙时不时就会制个痒痒药一类搞怪的小药品,虽然每次都没有偷袭成功,但是痒痒药有时误撒到下人身上,便见他突然哈哈大笑,然后跃起“动人”的舞步飘然像远方,两个始作俑者倒是和没事人一般欣赏杰作,偶尔还彼此交换个意见,看得一干下人哭笑不得。
在丞相府的生活美好得如梦似幻,苍玄和素熙时常呆在一起,或弹琴唱歌,或看书习武,或游山玩水,日子倒是逍遥自在。有一年,苍玄加冠之日,两人受不了宴客的拘束气氛,一同策马至一片镜湖处饮酒赏月,素熙突然对着苍玄道:“今日是哥哥加冠之日,我跳一支舞以作庆贺可好?”他挑眉,他是知她不善舞的,却也不愿扫了她的兴,便笑笑应了。月光下,她一袭红衣,手持长剑,舞步轻盈,手挽剑花,腰间一折一式,似柔又刚,一套剑阵透着女子的娇媚,又有巾帼之气势,看得苍玄痴怔原地,许久他回神道:“原来你会舞,为何……?”她没有说话,只淡笑,眼底皆是凄厉之色。他看着她,不再多问,只转了话题“妹妹及笄已久未曾找到喜欢之人,我如今加冠,不嫌弃,我两凑一对怎么样?”说着还眨眨眼,声音里带着笑意,眼里却是认真的,素熙愣了愣,遂笑着缓缓答道“好!”。有一年,京城凝艳楼第一花魁被人折磨致死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那天,素熙失踪,苍玄找得焦头烂额,最后是在镜湖找到了她,月光下,她身着冰蓝色渐变衣袍,青丝以一支简单的白玉簪挽起,身边倒着好些酒瓶,看着已是喝得半熏,苍玄走过去,没好气地笑:“你这喝酒也不叫上我,真不够意思。”素熙笑笑不语,只将一壶酒递给他,看着他在自己旁边坐下,幽幽问:“你觉得那个死去的花魁是活该是可怜呢?”突如其来的一问让苍玄一愣,遂反应过来,仰头喝了一口酒:“没有什么可怜不可怜,路是自己选的,活成什么样都是自己的因果。”素熙听了仰天大笑,泪水沿着娇颜留下“是,一切不过是自己种的因,自己尝受的果。”两人就这么对月相酌,这也是素熙第一次诉说了她的身世。原来,京城第一花魁便是她的娘,她原本是个官家千金,自小便一身好舞艺,只要音乐奏起,她便可自成一舞,从小,便备受疼爱,她深爱一个男人,为他能够付出自己的一切,甚至家里也费尽心思助他完成大业,却不想,大业完成之时,那个男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抄了她的家,将她卖到了青楼。原本多么的爱,现在变是多么的恨,她将自己所有的恨意发泄到了与他长相愈发相似的女孩身上,女孩终是不堪忍受,在第一次被逼迫接客的时候,杀人出逃……素熙静静地说着这段过去,眼神间空洞无光,仿佛她就要深陷进无边的黑暗中,一片清冷孤寂,苍玄在一旁听着看着,竟有种她要就此消失的错觉,长臂一伸将她拉入怀中,不断在她耳边说着:“都过去了,素熙,都过去了,现在你叫素熙,你……是百里素熙!”素熙的身体僵了僵,空洞的眸子里回复了流转波光,是啊,她现在是百里素熙,她轻拍了拍他,道“我以为我是恨她的,但……她终归是我的母亲,只在此以一舞一酒祭奠,当是我尽的一份孝心,从此,不再相干。”她起身,跳起了那个人生前最爱的一支舞,衣袂飘然,若偏偏蝶舞,飞向远方……除此,丞相府的生活,是美好得如梦似幻的。
越是美好的梦,待到它破碎时,更能让人措手不及,尝尽痛苦。自古君王多疑,加之听信佞臣谗言,一声令下,纵使丞相府再德高望重,依旧在莫须有的罪名下抄了家,就在前一天晚上,丞相夫妇叫了素熙与苍玄到跟前,只道是让他们到一个庄子采买些东西,非常重要,需要他们俩亲自去,二人虽觉怪异,却也从了,临行前,丞相夫人泪流满面,抓着素熙和苍玄的手道:“玄儿,你要照顾好熙儿,你们要照顾好自己!”丞相在一旁,亦眼眶发红,却只颤声道:“行了,去罢!”如此明显的不对,让二人坚决不愿出门,却不防被打晕送了出去。待二人醒来,往回赶时,丞相府已是一片火海,丞相府上下除了他们一应人等满门抄斩……
他们得以幸存,一起背负着丞相府上下所有人的命活着,那染血的炽热的夜晚,那被火海包围的府邸,时时回放于梦中,终于,他有一天执起她的手,认真而郑重地道:“等我,等我推翻那暴君,娶你为后,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她对他的要求从来都会立刻微笑答好,这次,她犹豫了许久,才平淡道“好……”他参加了义军,凭着自己的谋略与威望,成了一方领导者。她在他走后以一舞名动京城,嫁入皇宫,成了当今皇帝的素贵妃,宠冠六宫,没有告诉他。
他带领义军从边关一路攻城掠地,收复安抚民心,竟异常顺利。在街坊流言间,他似乎听到了名为素熙的女子的消息。
传闻皇帝宠她,为她斩杀一干后宫嫔妃,因她被下毒算计失去了孩子;
传闻皇帝宠她,为她号令将士对彼此动戈,因她所谓喜欢看人搏击的热血;
传闻皇帝宠她,为她劳民伤财建造一浮云歌舞台,因她舞动时眼波流转间,回眸一笑百媚生。
皇帝的昏庸无能,将士心寒,民怨四起,她亦被打上祸国妖姬的称号……
他不信,他嗤之以鼻,这或许只是同名的别人,他的素熙应该还在家中等待着他娶她,她那样温和善良,如何能草芥人命?
苍玄带领的以讨伐昏君为旗号的义军队伍越来越壮大,许多的百姓分分加入,甚至皇城的百姓愿意为他们做内应,让他们顺利攻入皇城,而他一直以来自欺欺人的谎言,脆弱得不堪一击,一切,关于她的一切都是真的……
皇城之上,遍地尸体,喊杀一片,他带着一众义军攻入皇宫,到了殿前,只见她一身素衣,青丝披散飞扬,立于门前,一如他初次见她时那般清丽自然,她盈盈下拜,身后,是被一把匕首刺入左胸的皇帝,脸上一片不可置信与深入骨髓的恨意,竟是她杀了皇帝。她看着他,淡淡一笑“君之所愿,可已达成?”他才明白,自己收复民心顺利,因她让皇帝失了民心,是她给了他名正言顺的起义理由,是她在为他铺路,她曾是多么温和良善的女子,谁知道她是如何在这后宫的勾心斗角中存活,谁知道她第一次手染别人鲜血时是否害怕无助,谁知道她如何坚持着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行走绝不回头……
身后众将士喊着“统领,不要被妖姬迷惑,杀了她!杀了她!”面前是这样一个为他筹谋的她,身后是一同征战的将士,苍玄只觉得这是此生最大最困难的抉择,她又帮他做出了选择——素熙看着苍玄身后,对她怒目而视的人们,回眸将他的无措看在眼底,只轻轻一笑“让我来帮你这最后一步……”说完骤然抓起他持剑的手,趁他失神之际直刺自己体内,毫不犹豫。他看着她倒下,鲜血染红了素色的衣裙,仿佛盛开的彼岸花,诡谲艳丽。他满眼痛色,颤抖地抱起他,她已气若游丝,看着他身披盔甲,手持长剑的英姿飒爽,往事回放,记得她曾在他身边,微笑地看着他对政治的高谈阔论,颇有一番远见,她知道,他是个难得的人才。他看着怀中的她安详地闭上眼睛,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一遍一遍,暗哑着嗓音唤“素熙……素熙……”他又看向那倒在一旁,死不瞑目的皇帝,那是一张与素熙极为相似的脸,苍玄突然明白了什么,竟仿佛失去所有力气一般,抱着怀里的人儿撕心裂肺地哭喊出声。
你曾许我浓墨重彩的一生,让我做照亮你未来的路的微秒星辰……我可以化为你披荆斩棘的利剑,哪怕负了天下人,哪怕背负万世骂名,哪怕……亲手杀死我所谓的父亲……
黄泉路上,忘川河边,奈何桥旁,有人问素熙“你做了那么多恶事,可曾后悔?”她笑答“我这一生做了我认为对的事,从未后悔……”,那人又说“你可听到了世人对你的谩骂与怨怼,你可有什么想法?”素熙回忆起善吹枕边风的妃嫔死前的惧怕,回忆起朝中奸佞之官被烧死时的告饶,回忆起那些道貌岸然实私吞军饷的军官搏斗中惨死的惊恐,回忆起皇帝知道真相时的不可置信与憎恨,笑得坦然,轻叹道:“人死灯灭,何必在意身前身后名,他们总需要一个人作为他们所经受苦难的发泄对象,去传扬他们的道义……”说完,便翩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