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有种武器,叫做“渐”
由萌芽的春“渐渐”变成绿荫的夏,
由凋零的秋“渐渐”变成枯寂的冬。
我们虽已经历数十寒暑,但在围炉拥衾的冬夜仍是难以想象饮冰挥扇的夏日的心情;
然而由冬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夏,
由夏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冬,
其间实在没有显著的痕迹可寻。
造物的骗人,就是用渐渐地、
渐渐地作用使人流连于其每日每时的生的欢喜而不觉其变迁与辛苦。
迎春之人在乍暖还寒之际感受细微的变化
梅花带雪开了,说道是漏泄春的消息。
但这完全是精神上的春,实际上雨雪霏霏,北风烈烈,与严冬何异?
所谓迎春的人,也只是瑟缩地躲在房栊内,战栗地站在屋檐下,望望枯枝一般的梅花罢了!
一日之内,乍暖乍寒。
暖起来可以想起都会里的冰淇淋,寒起来几乎可见天然冰,饱尝了所谓“料峭”的滋味。
春寒、春困、春愁、春怨,不是诗词中的常谈吗?
不但现在如此,就是再过个把月,到了清明时节,也不见得一定春光明媚,令人极乐。
倘又是落雨,路上的行人将要“断魂”呢。可知春徒美其名,在实际生活上是很不愉快的。
“杜宇一声春去,树头无数青山。”
原来山要到春去的时候方才全青,而惹人注目。
造物者描写“自然”这幅大画图时,
对于春红、秋艳,都只是略蘸些胭脂、朱磦,轻描淡写。
到了描写白雪与青草,
他就毫不吝惜颜料,用刷子蘸了铅粉、藤黄和花青而大块地涂抹,使屋屋皆白,山山皆青。
这仿佛是米派山水的点染法。
看花的能有几人?
草则广泛地生长在大地的表面,普遍地受大众的欣赏。这种美景,是早春所见不到的。
这时候实际生活上虽然并不舒服,
但默察花柳的萌动,静观天地的回春,在精神上是最愉快的。
夏目漱石三十岁的时候,曾经这样说:
“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
二十五而知有明之处必有暗;
至于三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处暗亦多,欢浓之时愁亦重。
夏去秋来,生死便如夏花秋叶,灿烂静美
在夏天的人的心中只是一种空虚的知识,
不过晓得将来须有这些事而已,但是不可能体感它们的滋味。
须得入了秋天,
炎阳逞尽了威势而渐渐退却,汗水浸胖了的肌肤渐渐收缩,身穿单衣似乎要打寒噤,
而手触法兰绒觉得快适的时候,
于是围炉、拥衾,浴日等知识方能渐渐融人体验界中而化为体感。
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心境中所起的最特殊的状态便是这对于“死”的体感。
以前我的思虑真疏浅!
以为春可以常在人间,人可以永在青年,竟完全没有想到死。
又以为人生的意义只在于生,而我的一生最有意义,似乎我是不会死的。
直到现在,仗了秋的慈光的鉴照,死的灵气钟育,
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欢,是天地间反复过亿万次的老调,又何足珍惜?
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与脱出而已,
犹之罹了疯狂的人,病中的颠倒迷离何足计较?
但求其去病而已。
丰子恺先生在静默中感受生命的流动,愿我们也能略过尘世的喧嚣,感受生命的美好,
正如他想告诉我们的:
“不要因为世界太复杂,而背叛了你的单纯。活着这回事,本来就如此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