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荧荧的光幕散发着柔和的光,我望着出神,呆坐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事情的发现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我开始意识到这件事情非比寻常。我实在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这仅仅是一场蓄谋了五百年的恶作剧”。我在纠结,不知道应不应该找个人来见证这次发现。
要不要打给大笨熊?
“大笨熊”是我私下给董本雄起的外号。董本雄是我的顶头上司。
着手整理资料的两天之后,我已经无法回到当初刚接到案子跃跃欲试的时刻。当我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发展方向已远远超出我的预期,走向别处,我告诫自己必须严肃起来。这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发现,我承认。我也承认发现比自己聪明的人,会让人浑身不自在。谁也不愿意活在别人精心设计的“骗局”里。
打给他?
不行。那老小子,总拿我的研究的成果去邀功,像他自己的努力成果一样心安理得。每次卫星台采访的都是他,辛苦的活计全由我来干,好处全他占。忙活了一场,到最后我连半毛钱的好处都捞不到。
不打,憋在心里又难受,百爪挠心。
我一时陷入了两难,脑子里又浮现了大笨熊那张滑稽的嘴脸。那厮面对着镜头总是一脸痴呆样,支支吾吾,回答问题像古董打字机一个字一个字地蹦。肚子里没货,他能说出来什么才奇怪,有次我气不过,甚至特意跑到他作为嘉宾的直播现场挡住他的提词器,这么一来他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气得他吹胡子瞪眼。算是出了口恶气。
丝毫不避讳地说,我喜欢钱,需要钱。想赚钱首先要做的就是提高自己的存在感,让老板明白我对于公司的重要性,好像没了我公司就活不下去。我的所作所为不为别的,只是想有钱够向气象局提交申请买一场“天气”。雪景没什么稀奇,每年都会有几场,雪花小得要命,还没落到地平面上就已经化成了水。每次都敷衍了事,这种雪下的任谁看了也开心不起来。美雪对“雪花”可以说是毫无抵抗力,她太爱那群在空气中精灵般漫舞的冰晶了。坐着等待显然是不现实的,只有加倍努力,赚够钱,才能享受到心仪的天气。尽管这自私的念头可能会导致小区一部分老人犯风湿骨病。
人造人的生命是没有上限的,可我有。我这人胸无大志,从未想过要名垂青史,无法陪她走下去。美雪跟了我,从没享过福。现如今我只有一个奢望,希望能够在有生之年陪美雪一起看一场大雪。一场为她而落,下满全世界的大雪。
买雪需要钱。
我犹豫再三,想到一条绝佳的解决方案。决定跳过董本雄这一环,直接打给我们局长。免得那厮从中作梗,抽皮扒筋。
“头儿。”连接上老总的专线,我说,“我有新发现。”
“我现在很忙。”能听出来他很不耐烦,“你的顶头上司不是董本雄吗?有什么事,你去找他说。”
“这次的发现非比寻常。”我强调说。
“洛,我告诉你,不止你每天有正事要做。实话说,我也有。我现在正在陪一位巨商边打纳米高尔夫边谈冠名我们考古总局的生意。别以为我在放纵自己,这是一种改变谈判场所促进谈判目的达成的策略。我这样狗一样低眉顺眼摇尾乞怜,还不是为了这个公司为了这个家?什么时候你们能学乖一点,让我省点心。你再无理取闹,这档生意谈掰了,过错一定全在你,到时候我一定第一个解雇了你。”
跟老总说这事儿碰了一鼻子灰,毕竟在别人手下做事,靠微薄的工资过活,我也不好发作,牙打碎了只能往肚子里咽。
我现在能够想到的只有大笨熊,我还得打给他。兜了一圈还得找他,妈的我简直要疯了。现在只能这样。我实在想不起来,世界上还有谁愿意静坐下来听我说话,除了大笨熊。公司的人都怀疑我的脑筋出了问题,这事儿我知道,但只有董本雄不这么认为,他很蠢,“大笨熊”这外号可不是白给他起的。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假装得很蠢,他这辈子最机灵的时候就是每次拿我研究成果去邀功。拿钱总拿大头儿,六四分成,他六我四,他不会忘。
虽然我喜欢戏弄他,但如果我说有新的发现,大笨熊一定第一时间出现说,请我吃饭,真请,点几个好菜,一壶老酒。每一次,一旦我有了新发现,他都会请我吃一顿大餐,拿筷子在沸水的铁锅里水煮小白菜,或者使刀叉生吃青菜片。饭不能白白地吃,酒足饭饱,作为报酬,我得告诉他我的发现。新发现的奖金经由他之手会少去大半。加上董本雄拍马屁的功夫,老总只喜欢他来汇报新发现——他的马屁总能拍的恰到好处。这当然也是一门技能,是我真心佩服他的地方。我承认,哪怕我穷尽一生也学不来他嘴上的工夫。
有时候为了骗他顿饭,我会谎称自己有了新发现。只需一个光电讯号发过去,董本雄就会屁颠屁颠跑来请我吃饭,我一边吃一边编造故事,董本雄就一直记,故事最后肯定要往负面的方向编。他会摇摇头说,不太好,太不积极向上,没法公开。我哪管那些,反正饭我已经吃了,还能叫我吐出来不成?
服务员把菜端上来,董本雄按捺了半天,单手托腮,左手握着自来水笔往笔记本上敲。
“菜已经到位了,现在总能说了吧?”
“不错,”我切了一片菜叶,用银色的叉子送到嘴里,“很新鲜啊,你快尝尝。”我说。
“我不饿。”他咽了口口水。
“听说这儿上了新菜色,叫什么‘醋熘白菜’,不知道味道怎么样。”我说。
我挑了挑眉毛,大笨熊别过头看见了悬在空中的广告牌,明白了我的弦外之意。
董本雄斜了我一眼,嘴角向下。
“服务员,”他还算明白事理,放下了手中的自来水笔,“醋熘白菜一份。”
“领导大气。”我冲他竖了个大拇指,“那我开始讲了。”
“说吧。”
“事情要从在考察某个预言者俱乐部论坛时说起。”
董本雄眉头一蹙,我立马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忙解释说,“没占用工作时间。”
“你继续。”
“说实话,我当时完全是抱着看笑话的心理点开的,心里一直在琢磨会不会出现类似‘人工智能毁灭人类’的梗,我已经做好了被笑到肚子痉挛的准备。”
“你挑重点讲。”
“后来我看见一条预言地球消失的帖子。”
“你相信‘预言’?”
说起五百年以前发生过最大的事儿,没人不知道,小孩子都懂。历史课本上有写,我记得特清楚,第一课——世界的起源是王师傅。
“起初我是不信,预言谁不会啊?简单。唯物辩证法的否定观是对现存事物必然灭亡的看法和根本观点。要我说,我也能预言。往大了我就说,宇宙,是必定会走向灭亡的。有人会站出来说我预言的不对吗?不会。刚开始我认为那帖子纯粹是前人无聊的恶作剧。直到我调出检测发帖时间的分析仪——帖子发表于新历五百年前,确凿无疑。我当然是不愿意相信的,但确实发生了。”
“还有别的吗?不同寻常的地方。”
“按照当时论坛里的规则,会优先在首页展示最新回复的帖子,你一定知道。”
“喔,我想想,”董本雄假模假样,装作思考,其实是不知道,“对,没错,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有这样的规矩,”他停下手中的笔,挠了挠头,“网友在论坛里回复时间最近的帖子会被优先展示在首页。”
“更诡异的是,我发现帖子最后的回复时间正是历史上逃离地球的那年,回复这条帖子的原楼主。”
“世界都要灭亡了,还有心情回复?”董本雄表示不能理解。
“至于为什么会回复也困惑了我,后来发现了原因——因为网友一句玩笑话。有人回复说,‘到时候别忘了告诉我啊’。
原楼主真的回复了那个说要见证他预言的人。他说,看吧,确实发生了。”
董本雄反手托着胡子拉碴的下巴沉默了半响。
“不好。”他摇摇头,“也许是个重大发现,但是,不好,容易引起不好的影响。”
这个关于“预言”的故事太消极了,一点也不正面。会产生负面影响的事儿当然不能说,规矩我懂,总局得为自己的言论负责。
但如果我要想弄到钱,不仅仅是每个月少的可怜的低保,就必须动点歪心思,想想办法。或许可以改编一下故事,哪怕有稍许出入呢。很久以前,地球有大型晚会,给很多很多的人看。现场直播,不容有失。官方会提前安排好,为歌手提供专门的假唱环节,保证万无一失。结束后,开始有发现了假唱人拿这个说事儿,揪着小辫子不放,搞得普天同庆的日子生出许多不快。可你想想,节目编排了几个月,可偏偏天不遂人愿,唱歌的那位歌手到了表演这天,嗓子恰巧坏掉了,官方也挺无辜,让他假唱其实是为了更好的节目效果,让现场的观众获得更好的视听体验。某种程度上说,真实,有时反而会让人新生不快。生活中这些消遣又何必较真呢。历史中也净是这些可有可无,无关紧要的事儿。譬如美国第一任总统有没有女扮男装,做没做变性手术,在哪家医院做的手术,做手术花了多少钱,对于普通民众顶多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唯一不变的是,他确实领导了美国人民统一了美国,人们不会忘了他的伟大功绩。我以前看历史总是着眼于黑暗的一面,历史上几年几月几号,某人跟我有仇,把他的名字打印出来贴在床头,每天早上鞭挞他一次。后来我意识到这样做除了折磨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在心中写满仇恨,真那样做,恐怕到最后连自己也成为悲惨历史的一部分。想了这么多,我现在试着说服自己,眼前就有这样一个事儿,我也许可以试着把它编造得积极向上,我认为没多少人愿意像我一样回顾苦难的历史,一遍遍折磨自己。我似乎有些理解总局那批篡改历史的家伙,好像他们的故事里没有坏人,偶尔荒诞,但最后都以“大团圆”作为结局,没什么不好。
我就这样改:那篇帖子是预言家自己发的,他活着的时候就喜欢恶作剧,死了也不消停。五百年后的回复也没什么奇怪,那是他自己写的脚本,设置成在五百年后自动回复,就是这样简单。他死后一分钱的遗产也没有给他那可怜的儿子留,全用来维持脚本运行和维护的开销。那位预言家还预言说,人类的生活会越来越好,人世间再也不会有痛苦。预言家后边预言的话就是我编的故事,不仅正面,而且浪漫。编故事不是什么难事,难就难在我要突破自己,像真实发生过一样告诉别人,这是最难的事。
董本雄听了我的故事连连称赞,夸我终于上道。他在笔记本上做笔记,涂涂画画,油墨搞得到处都是。我趁他做笔记的时间,大快朵颐,菜点全部被我一人搜刮干净,就差把盘子也舔了。
“洛,”董本雄心满意足地合上笔记本,“菜哪去了?”
“我哪知道?”
董本雄没吃到菜不干了。瘪着嘴,用鼻孔出气,表达自己的愤怒。在我把自己编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后,大笨熊临阵变卦,耍起无赖,说钱没带够,要我掏上一半。
“不是说好的请我吃饭嘛,你这人真够可以的。”我骂骂咧咧。
有一次,我同他说,一千年以前的人类生活的特别幸福,室外空气清新,没有雾霾,碧海蓝天,平原上放眼望去是一片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一种叫做羊的软绵绵的哺乳类动物在阳光下无忧无虑地奔跑。
董本雄竟然深信不疑,心甘情愿让我去欺骗。
吃他的次数多了,我心里也会过意不去,会刻意说些真话,当我说以前的人类其实是很贪婪的,石油和煤矿就都被他们祸害完了,空气也污浊的不行。他又不信了,反正在他眼里一千年前总之是遥不可及的美好存在,是不容许人去肆意亵渎的。我理解他,每个人心底都有一片净土,留给自己去幻想,至少在他的脑海里是真的有那么一处美丽存在。在每个自我怀疑的晚上,总有些盼头。
历史对于理想主义者来说,有时候是过于残忍了。
“大笨熊,请求连接。”
光幕在我的面前展开,董本雄笑盈盈冲我打招呼,臃肿的脸填满了整个光幕。上次愚弄他的事儿,估计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洛,我有事找你。”董本雄说。
“你说。”
“在这里讲不方便,我现在正在‘白酒红人’,他们也都在,今天这事儿只能当面说。至于什么事,我们饭桌上谈。”
董本雄口中的“他们”,指的自然是我那些所谓的“同事”。本来还准备大吃一场,听到这里我瞬间没了食欲。我厌恶社交,讨厌一群人扎堆的场合。尤其是明明互相嫌弃还要共用同一个大碗捞菜,吞下对方的口水,假模假样装出一副“我很开心,见到大家很高兴”的嘴脸。难以接受。
我推脱说,“那什么,我手头还有点工作。”
“尽快吧,就等你了。”